第三十一章 停雲靜聽曲中意(十三)

天下上元放燈皆是三日,唯有京城五日。

起於十四,止於十八。

數日間金吾不禁,燈如山海。

但等到了正月十九的白天,人散燈滅,街巷上縱然如平日一般車水馬龍,卻平添了一層清冷之感。

不過這清冷之感並不是今日就開始的,元豐四年的這個年節,從一開始就比往年要冷清得多。

天子的重病,宋遼的紛爭,自去年時起,便是京城中最為讓人掛心的話題。

到了正月初八,種諤在為溥樂城解圍之後,領軍北上追擊的消息傳來,一下就讓京城內的年節氣氛降到了冰點。

原本官軍火燒耀德城,焚遼人糧草的消息還讓京城中不少人興奮不已,但這一勝利僅僅是救援溥樂城的手段,可領軍追擊入興靈,那就是擴大戰爭的舉動了。

而就在兩天前,有關種諤的最新消息傳來,官軍在興慶府外,聯合了兩萬多黨項士兵,與多達八萬的遼軍大戰竟日,最後雙方皆是人困馬乏,幸而收到了鳴沙城援軍將至的消息,讓官軍鼓起余勇,一舉擊敗了遼軍。

南薰門內,國子監旁,黃裳和他曾任襄州知州的堂兄黃庸對坐於酒桌前。黃庸是詣闕抵京,正好於在韓岡門下的堂弟見上一面。不過兩人現在都沒說話,隔著一面木板墻,隔壁包廂中的聲音清晰地傳入耳中。

“我還從來沒見過露布飛捷抵京,京城裏面卻人人憂心的場面!”

“開封離河北太近了。”

“也不能說是人人憂心啊,當軸諸公哪一個不是叫喚著要跟遼人決一死戰?”

“一群南人,他們當然不擔心!貪功好利,敗壞國事,福建子就沒一個好貨!”

“蜀閩同風,腹中有蟲,南人多是奸猾之輩,私心太重!豈不知戰事一開,河北將有數百萬人流離失所?!”

“韓三相公不是河北人嗎?”

“就他一個,說話又有誰人聽?!”

黃裳和黃庸就在隔壁聽得分明,福建出身的他們,聽到隔壁北方士子們的議論,也只能搖頭苦笑。

黃庸低聲問著:“國子監裏,南北相哄的事多嗎?”

黃裳張開雙手,“一天下來,十根手指都數不完。”

中書門下和樞密院中充斥了太多了南方人,北方的士人對兩府的人事非議很多。尤其是出身河北的士人,更可謂是怨聲載道。黃裳在國子監中,聽到地域攻擊的次數不勝枚舉。

拿起酒杯,喝了口滾熱的黃酒,黃裳嘆了口氣:“等過兩天,恐怕會鬧得更兇。”

“這話怎麽說?”黃庸立刻問道。

“露布飛捷就經過洛陽。這幾日從洛陽來的全都是彈劾呂樞密的奏章。有文寬夫的,有呂晦叔的,還有司馬君實的。這一回終於是給他們等到機會了。等他們的奏章都傳出來,國子監裏還能不翻天?”

“司馬光還敢說?”

“他又怎麽不敢說的?太子太師啊。”黃裳搖搖頭,“這一回就是韓學士都在說想不到。種諤好賭誰都知道,但賭得這麽大,還給他賭贏了,這還是頭一次。”

“誰也想不到黨項人也打回了興靈。前些日子,還以為他們會跟著遼人一起南下。呂樞密用得好計策!”黃庸嘆了一聲,卻突然神色一肅,湊近了壓低聲:“愚兄也聽說這是種諤的計策,呂惠卿只是適逢其會。哪個是真的?”

“還真說不準。”黃裳搖了搖頭,又道:“但依小弟從學士那裏聽到的說法,好像都不是。是青銅峽的黨項人自行其是。”

這件事黃裳他聽韓岡提起過,並不是如京中傳言所說,是種諤或呂惠卿的計策。根本是黨項人死裏求活的掙紮而已。不敢攻打鳴沙城,卻趁遼軍攻溥樂,偷襲兵力空虛的興靈。甚至在這之前,為了迷惑遼人,還故意放出了要背宋投遼的消息,瞞過了所有人,兩府之中都是始料不及。

“還真是天欲興宋啊!”黃庸拖長了聲調。

“等攻下興慶府再說吧。”

“也就這兩天的事了吧?”

黃庸正說著。遠遠的,街巷上突然起了騷動,黃裳黃庸放下酒杯屏息靜聽,是來自城中心的方向。

聲音由小漸大,一下就傳到了近前。

王師克復興慶府!

黃裳霍然而起,與同樣蹦起來的堂兄相顧無言。

當真將興靈給攻下來了?!

……

“終於來了?”章惇放下了筆,長身而起,油然嘆著,“想不到真的給種諤做到了。”

“遼人在興靈的主力都敗了,興慶府又如何能守得住?”薛向雖是如此說,但心中同樣感慨萬千。哪裏能想到種諤竟然能全了兩年前的未盡之功。

從種諤出兵,到呂惠卿為種諤的作為背書,樞密院這邊一直都是抱著看戲態度。凡事終歸是陜西宣撫司來承擔,功罪與否,都輪不到他們操心。遠的不說,就在十天前,只知道種諤北上的樞密院中,也沒人認為種諤能攻下興慶府,奪取興靈——盡管這時候種諤已經坐在興慶府的城頭上,看著城中風生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