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停雲靜聽曲中意(十五)

後花園中張掛的宮燈一盞盞地被小心的摘了下來,折疊後收進箱中。

須發皆白的文彥博就坐在後花園的亭中,看著下人們收拾上元節的宮燈,兒子文及甫在旁服侍著。亭下中空,生著一爐旺火。熱氣自地而起,數九嚴寒也被摒在亭外。

當年文彥博在成都雪夜與友人喝酒觀雪,一連三日,守候一旁的士兵又累又冷,差點就鬧起兵變,拆了亭子烤火。也幸好文彥博有手段,先安撫,再算賬,輕輕巧巧就平掉了。不過還是惹起了朝廷中的議論,背了幾份彈章。

不過到了幾十年後,文彥博再喝酒,莫說三五日,就是三五十日都沒關系,可當年的心境回不來,一同喝酒的朋友回不來,樹上的燈盞也不一樣了。

“說起宮燈還是蜀地的好,兩浙其次,宮造的還差一點。”文彥博當年給後妃們送禮,其中就有一色蜀造的花燈。

文及甫陪著父親說話,一邊還盯著下人們不要弄壞了燈盞,可都是禦賜的。

“現在也有琉璃燈,比起絲竹所造燈盞,要亮堂得多。”

“琉璃燈?……隨你的意好了。”文彥博瞥了一直跟在身邊的六兒子一眼,很是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你要攢點私房錢,為父還能不讓?”

有兩個河南商人要開玻璃作坊,拜到他的門下。文及甫知道現在玻璃燈盞正時興,便拿了份幹股,掛在自己渾家的名下——這樣就可以不入家裏的公賬。只是這麽做,其實並不合禮法。幸而父親沒有計較的意思,文及甫慶幸不已。

“今天還有西邊的消息嗎?”

“有是肯定有,天天都有金牌急腳過境。只是不是露布飛捷,也聽不到什麽。”前兩天露布飛捷過境,官軍攻下興慶府的捷報可是引得滿城議論,連城中幾個衙門的上元宴上都是在說這樁事。

“京城呢?”

“大人的彈章送過去了,估計還要幾天才能有消息回來。”

“且在等幾日!”文彥博神采飛揚,“看他們怎麽被呂惠卿拖下河!”

既然舊黨上表彈劾,兩府就必須保呂惠卿。這邊攻擊得越厲害,兩府轉圜的余地就越小。文彥博等人並不指望對呂惠卿和陜西宣撫司的彈劾能成事。但只要話說出來,就能逼得那一幹新黨必須去保呂惠卿——誰讓他們點頭同意呂惠卿出任陜西宣撫的?

若有小錯,呂惠卿一人擔了,可現在到了澶淵之盟被毀的地步,就不是呂惠卿能擔待得起了。

“呂惠卿要做宣撫使,那是想著入東府。不過當初蔡確、章惇讓呂惠卿出任宣撫使,卻也沒安好心。有點不測,就能讓呂惠卿連樞密使都做不得。”文彥博嘿嘿冷笑,類似的手段當年他和那幾個老對頭玩得多了,那群小字輩還差得遠,“能想到呂惠卿和種諤能做出這麽大的事?這才叫作繭自縛!”

文及甫哼哼哈哈地應聲,頭都疼了。他的老子這幾天心情太好了,好到一閑下來就抓著他翻來覆去地說。自己還不能不接話,要不然立刻就能發火,“只是若是官軍勝了呢?”

“也就跟之前一樣。難道還能拿為父如何?!”

勝則有功,敗則無損,文彥博又有什麽不敢幹的?就算新黨當政,還能不讓他們這些老臣憂國憂民?

皇帝現在是不得不重用新黨,可也一樣要在外面留一個不同的聲音。異論相攪是趙家祖傳的手段,臣子們若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做皇帝的可還能有地方站?別看,就算皇後一直支持,到了新君親政,登時局面就要反過來。

文彥博冷笑著,“到時候外無憂患,他們自己立刻就能打破了頭。難道還能共富貴嗎?呂惠卿、曾布之輩可是能和衷共濟的?現在韓岡當也會死保呂惠卿,但呂惠卿若能回京,照樣會鬥得雞飛狗跳。”

文及甫諾諾有聲,朝堂上勾心鬥角自然是老姜厲害。不論有事無事,朝廷也不能拿致仕元老如何,自是可以隨心所欲。

雖然文及甫不免腹誹自家的老子人老嘴碎,但不得不承認,心術手段依然是宰相水平。新黨這一回,可是有的苦頭吃。若遼軍肆掠河北,保不住還要拿幾個人頭出來平息眾怒。

文彥博喝了兩口藥湯,歇了口氣,又問兒子道:“程顥啟程了?”

“大程今天上的路。宜哥、成哥是其門下弟子,早間便一起出去給他踐行了。”

“他帶了不少人走吧?”

“聽說有十好幾個。”

“過陣子,京城就有的樂了。”文彥博捋著盈尺銀須得意地大笑,“韓岡為了氣學,跟他的嶽父都有得擂台打。等程顥過去,看他還能不能在雪地裏再站上兩個時辰!”

……

“玉昆,河北之事到底有多少把握?”

從內宮中出來,王安石便拉住了韓岡。

“那要看郭逵準備得怎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