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滄浪歌罷濯塵纓(十三)

河東的戰局一直牽動著京城百萬軍民的心。

代州陷落的消息傳來,很多東京的富戶都開始做起了南下避難的準備。

隨著韓岡就任河東置制使,隨著一支又一支駐紮在京畿的禁軍北上河東,表裏山河的戰局終於漸漸穩定下來,勝利的天平也開始隨著時間的推移,向大宋一方傾斜。

不過縱使在扭轉頹勢的太谷大捷之後,也沒人認為大宋官軍能夠徹底擊敗入寇的遼軍。絕大多數人都只希望河東能夠與河北一樣,遏制住遼軍的長驅直入,守到遼軍不得不撤退為止。

而之後河東官軍與遼軍僵持在忻代一線,正好達成了人們的希望,由此也逼得遼國權臣耶律乙辛派人來開封和談。

局勢的變化符合眾人之意,只是誰也沒想到還會有官軍直取大同府的機會。遼軍在大小王莊的慘敗讓京中官民一時為之失語,同時也讓很多人看到了奪回幽雲諸州在太行山以西部分的可能。

只是局面的變化再一次出人意料,在河東主帥韓岡的主持下,宋遼雙方轉眼間就達成了和議。

前幾日京中曾有傳言,是皇帝故意以封王之詔相逼,所以韓岡為了日後的前途著想,才放棄了攻取大同的打算。

在民間,這個謠言並沒有傳揚開,慶幸的人還是占大多數,可在朝堂上,相信了這種說法的人就有很多了。

一些官員覺得韓岡私心太重,讓大宋失去了一個絕好的機會,另一些人則是覺得比戰前不僅沒有損失土地,還撈回了一個武州,也不算虧本了,而且很賺,只是話語中依然免不了要為不能賺得更多而感到遺憾。

但為韓岡辯護的聲音還是有的。

“官軍的氣力已經到了極限了。負重行遠,三日而竭,九日而亡。官軍在河東數月,日日枕戈待旦,席不暇暖,縱使多在營中休息,又何曾能得半夜安寢?奪回代州乃是以軌道為助力,可軌道如何去得了大同?”

“為什麽韓樞密能剛到河東便於太谷城下大敗遼賊,並非其有鬼神之助,而是遼賊深入河東千裏,已是人困馬乏。卻因為得到韓樞密的消息,鼓起余力連夜南下。卻為樞密擋在太谷城外。”

“擊敗困頓城下的賊人就只需一羽之力。現在反過來,累的是官軍,以逸待勞的是遼賊。”

“高粱河殷鑒不遠,易州之敗更是近在眼前。”

“這話怎麽聽起來這般耳熟?”蔡渭細眯著眼,隔著花墻傳過來的話,好像是在哪裏聽過一般。

邢恕提起酒壺,一邊給自己和蔡確的兒子斟酒,一邊笑道:“宗汝霖在報上的原話,也就改了幾個字,能不耳熟嗎?”

“宗澤?”蔡渭不屑地從鼻中哼出一聲冷笑。

那位出身兩浙、卻在戰前遊歷過河東的年輕士子,自從成了河東戰事專欄作者,便聲名大噪。對於河東戰局的分析遠比他人更加深入,幾乎成了人所共仰的軍事大家。

鐘離子和楚仲連的名號甚至傳揚到了邊陲。據說不止有一名邊臣具禮延請,希望能聘宗澤為幕僚。不過宗澤都辭以學業繁忙、無暇分身。

只是在更高的層次中,對宗澤的看法則是截然不同。

在很多朝臣看來,京中聲名鵲起的年輕謀士不過是一個傳聲筒,只是某個人想要在京城說些以他的身份不方便說的話罷了。

“不過是韓玉昆養得一條好狗,名聲倒是直追武侯、王猛和趙韓王【趙普】了。要不是看著韓樞密的面皮,早就把他給趕出國子監。”蔡渭冷笑道,也不在乎聲音讓隔鄰的酒客們聽到。

邢恕抿了一口酒,嘖了嘖嘴。

宗澤在齊雲快報和逐日快報上的多番評述,對河東戰局的分析可謂是精到。要不然也不會讓那麽多人信服。但他文字中的細節其實混淆了事前事後的差別,讓河東的戰果顯得不是那麽驚人。

在戰後分析出遼軍的敗因很簡單,但在戰前就判斷出遼賊已經成了強弩之末,同時還不惜以自身為餌——有此判斷的難有此決斷,有此決斷的難有此判斷——這正是名帥和庸人的區別所在。

可宗澤的話並不是在貶低韓岡的功績,而應是韓岡的自晦之道。以他的身份,不能學人自汙,也只能自晦了。

“其實何正通的說法與宗澤大同小異,不過他覺得河東方向還是猶有余力,如果再得河北、陜西配合,奪取大同並不是不可能。”

蔡渭放下酒杯,皺起眉:“何正通?章子厚要薦其入武學教書的何去非【注1】?”

“的確是他。”邢恕點點頭。

雖然說何去非的名氣遠不如宗澤,可在國子監中亦以知兵著稱。剛剛嶄露頭角便被章惇網絡入幕中,已經有動議要將他和宗澤一並推薦入武學擔任教授。

“武學教授可武職可文職,只不過白身無功受薦,入不了文班。就不知他們可願意與赤佬同列,在三班院中做個吃香的殿值了。”蔡渭嘴角扯動,幸災樂禍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