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滄浪歌罷濯塵纓(十八)

流水聲漸漸大了起來,官道前方的視野也開闊了,宋遼兩國的邊境正近在眼前。

前方道路旁的一處高坡上,是隸屬於瓶形寨,位於最前沿的一處烽燧,也就是俗稱的烽火台。

方方正正的烽燧,地基的位置比下面的官道就要高出近十丈,再加上烽燧本身的三丈高度。站在台上居高臨下,不僅能直接觀察到遼國境內的動向,甚至還能作為阻敵的據點,阻擋來襲的遼軍一時半刻,為後方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烽燧下是守兵烽子們的營房,就是兩間土坯的屋子,圍著屋子和烽火台有一圈不算高的土墻,但在上坡來的道路那一段處特別加厚加高了幾分,已經類似於一些邊境村寨周圍的土圍子了。

再往下的道路邊,還能看到一座草房的地基,那是軍巡鋪。從瓶形寨出來的邏卒在國界上一圈繞下來,都會走到這裏。在太平時日,肯定也會供往來的客商歇歇腳,喝水吃飯。

河東邊境城寨外圍的烽燧,只要靠在官道邊,多半如此。七八個人一隊,駐守在這一座烽燧中。同時照看著路邊的遞鋪、巡鋪。

不過這座烽燧,現在沒有士兵在上面看守,空蕩蕩的,幾條豎起的旗杆也看不到一面旗幟。烽燧的一邊外墻上殘留的箭矢,密得像是刺猬的後背。

“神臂弓。”音量極低地喃喃自語,除了韓中信本人,沒第二人聽得到。

入寇的遼軍得到了代州的武庫,烽火台中的守軍,要面對的便是自家出產的強弓硬弩。墻上那甚為密集的箭矢痕跡,看不到幾根長箭末端的翎尾,正是神臂弓射中後的印記。

投降了的瓶形寨上看不到戰鬥後的痕跡,而這一座邊境上的烽燧,卻明顯地經過了箭雨的洗禮。遼軍從代州攻來,逼降了瓶形寨的守軍。這一座小小的烽火台卻沒有降。

韓中信世居關西,上溯三代都沒跟遼人有過瓜葛。只是眼前的這座屹立在邊境上的烽火台,讓他想起了位於關西邊境上的老家。

眼神不知何時已變得寒如冰雪。從殘留下來的痕跡上,韓中信甚至可以分析得出,遼軍和烽火台守軍之間攻防戰的大概步驟。

先是路邊的草棚給燒了,然後遼軍下馬,沿著坡上的小路向上佯攻——嗯,韓中信搖了搖頭,在之前,遼軍應該是派人勸降過,只是被拒絕了……

烽火台的慘狀,再一次挑起了韓中信對蠻夷的憎恨。自幼生長在陜西緣邊地帶,家中多少長輩死於黨項人,親眼看見的暴行不勝枚舉,對西夏的痛恨早已融入了血脈裏。契丹、黨項都是蠻夷,所作所為也都一般無二。

“巡檢,快到地頭了。”

“什麽?……”韓中信聞聲轉過頭來。

韓中信奉命領了一個指揮的馬軍,一路將張孝傑送到了國境邊。不過張孝傑身邊的護衛隊則有五百騎。兵力甚至超過了送行的宋軍。

一路過來,不過十數裏山路,但近四百宋軍騎兵人人懸著一顆心。好不容易國界就在眼前,可韓中信卻完全沒有停步的意思。親兵連忙驅馬上前來提醒他,免得大軍誤入遼國國界,又鬧出亂子來。

只是猛然投過來的眼神,讓親兵不寒而栗,不知是自己哪一點惹得韓中信發起怒來。

“巡……巡檢……”

親兵聲音越來越小,偌大的漢子在馬背上都縮成了一團。

韓中信眨了眨眼,反應了過來,吩咐了那親兵一句,便又擡眼看著前方。過了這座烽火台,前面的官道將會轉進一條橫谷,向東南拐過去便是遼國的地界。

韓中信輕提了一下馬韁,胯下的老馬很聰明地一下就放慢了速度,然後整支隊伍就停了下來。

差不多要到此為止了。

“多勞將軍相送。”張孝傑笑意盈盈,向韓中信遙遙拱了一下手。

韓中信神色冷淡,回了一禮。“奉命行事而已。”

久隨韓岡,他對這些高官顯宦已經有了足夠的免疫力,對遼人的高官更是心中憎厭。不會因為一拱手就改變了看法。

張孝傑身居高位多年,閱人無數。護送或者叫做押解的自己回國的韓岡的心腹人,他心裏的想法,僅僅瞟上一眼就能看透到肺腑。

韓中信表情中的憎厭,是在太過明顯。那並不是簡單膚淺地對北方死敵的痛恨,而應是有著抹不開的血仇才會用那等狼一般擇人而噬的陰狠眼神看人。

張孝傑心知有些仇恨是無法化解的。不過他並不怕小卒子的仇恨,就是高官顯宦、甚至皇帝的仇恨都沒什麽。

仇恨可以消磨,恩情可以忘卻,但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的念頭,正常人中都不會短少。

韓岡的話,捅破了虛假的安全感和穩定感,只要他所說的一切被世人所認同,那麽南朝的對外戰爭將會再一次掀起高潮。一個不好,就會把整個大遼都給卷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