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何與君王分重輕(六)(第2/3頁)

王安石眼皮耷拉著,看著就沒什麽精神,只有嘆氣聲響亮:“人老了,記性也差了。集句起來越來越難。”

“嶽父如何現在就稱老?‘風定花尤落’這一句,不是嶽父別人也對不上,豈是今日可比?”

風定花尤落是靜而動,世人過去認為是絕對,很難在過去的詩文中找到合用的下聯。但王安石卻輕易地找到了,而且是傳唱極廣的一首。“鳥鳴山更幽”是動而靜。兩句並列比“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對仗得更工整。

“說到對仗工整。記得過去也曾有一絕對,最後是石曼卿【石延年】給對出來的。”

“是這個?”王安石伸手去翻桌上,翻了半天翻出一張紙來,上面寫滿了詩句,大概是集句時來湊句子的。其中給他指著的一句讓韓岡很熟悉。

“天若有情天亦老?”

“正是。”王旁應聲道:“記得石曼卿對了一句‘月如無恨月常圓’。”

王安石搖了搖頭:“義蘊甚淺,相去不可以道裏計……”轉過來,他對韓岡道:“集句多是百衲衣,遊文戲字罷了。便是做得再好也有些突兀的地方。”

“……說的也是。”韓岡不知何故遲了一步才反應過來,“不過之前嶽父寄來的《胡笳十八拍》,卻是渾若天成。”

“玉昆你什麽時候會評詩了?”王旁在旁笑問道。

“君子遠庖廚,小弟還知道酒菜好吃難吃呢……”韓岡笑了一聲。看看王安石,笑意又浮了起來,“嶽父倒是要例外。”

王安石從來都是盯著面前的一盤菜吃,此事親朋好友中無人不知。曾有一次王安石赴宴,只盯著鹿肉吃,有人以為他喜歡鹿肉。不過韓岡的嶽母讓人鹿肉挪遠,換成另外一盤菜在面前,王安石就又只盯著那盤菜吃了。還有在仁宗面前做禦制詩,苦吟之下無意中把魚食一顆顆都吃下去。他吃飯不論好壞,這例子一一數起來,可不是一天半天能說完的。

“老夫例外不了。玉昆,你才是例外。”

韓岡不通詩詞,他對外界一直都是這樣的宣傳。不過很多人都認為他其實是不想因詩詞而亂正道,所以他故意掩蓋了真正的水平,本身還是很有才華的。

王安石卻不那麽看。畢竟一遇到詩文的話題,韓岡往往都會避開。不但不作詩作詞,就是評詩評詞也沒有過。從他平常的文章和奏表中,也能看得出韓岡在文學才華的匱乏。徹頭徹尾的不做詩文,是異類中的異類。

“詩言志,歌永言。詩詞昭人心。韓岡只需看看詩詞中的志向,用不著有好才華。”

“志向?程顥的志向,玉昆你知不知道?”

“伯淳先生在京已半年,嶽父倒是不介意。韓岡要回來卻半點不客氣。”韓岡拉下臉來詢問,他很想知道王安石到底為什麽極力阻止自己入京,“為何如此厚此薄彼?”

“此輩不足為慮。”

韓岡拱拱手:“承蒙嶽父看重。”

韓岡與王安石,一見面就鬧起了口舌之爭。你來我往,讓外人看得過癮得很。

只是王安石變得不耐煩起來:“乾稱父,坤稱母。何謂天,何謂地?”

“乾稱父,坤稱母”出自《訂頑》【西銘】,是張載親撰的氣學總綱。但這一篇文字,卻與韓岡主張的格物之道無法融合。從韓岡的理論中,完全推導不出君臣綱常——天子為天地嫡子,大臣乃天子家相:“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差得太遠了。天人之論與格物致知之間的裂隙,大到無法彌補。世界觀分道揚鑣,這是氣學最大的漏洞。

“天地者,自然也。人存天地間,就是生活在自然之中。至於擡頭看到的天,近的是地外雲氣,遠的則是虛空星辰。”

“不見聖人之言。”

“韓岡從不認為有萬世不易之法。縱使先聖之論,合於道,則承習之,悖於道,則摒棄之。傳抄千載,誰知道裏面有多少與原文相悖之處?”

“玉昆,你就這麽跟太子說?”王安石口氣輕松,神色卻嚴肅起來。

“如何不能?”

“外公!爹爹!要吃飯了。”軟糯糯的聲音打斷了韓岡與王安石的爭論。

自家的女兒適時地出現在書房的門口。

韓岡不禁微笑。自家的女兒總是在最合適的時候登場呢。王安石的神色也同樣緩和了下來。

每次韓岡登門拜訪,一進王安石的書房,最後被派來找翁婿二人吃飯的都是怯生生站在門口的小丫頭。

王安石孫輩中唯一的女孩兒,不僅是在家裏,在王安石夫妻這邊,也是最得寵愛的一個。王安石和韓岡私下裏見面,少不了都要爭上幾句。能把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下來的,也只有韓家的大姐兒了。

“知道啦。”韓岡立刻把跟王安石的爭論都丟到一邊去,走過去把女兒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