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何與君王分重輕(七)

午間的席上,王安石出奇的精神。

盡管一如往日地盯著面前的一盤菜,又時時陷入沉思。可看著就比之前有精神得多,說話和眼神都有著懾人之威。

這讓吳氏及王家的子女都心中納罕,不時地去看韓岡,不知道他是怎麽將王安石給刺激得精神起來。

但王安石並沒問韓岡那一句的來源——只有王旁時不時地瞥眼過來——甚至什麽都沒說。要是他問了,少不得就要費一番口舌推到無名氏的身上。

不過在送韓岡的時候,王安石才對韓岡丟了一句出來:“玉昆,你那一句滄海桑田,老夫記下了。”

“什麽滄海桑田?”韓岡回家的時候,王旖就忍不住發問。

韓岡也沒隱瞞,跟王旖將書房裏的事說了,算是解了她的疑惑。只是她又怔怔地看了韓岡半天,眼中盡是驚異。

“怎麽了?”韓岡心中不解。

“沒事,沒事。”王旖忙搖搖頭,問韓岡:“全篇呢?”

“什麽全篇?”

“那分明就不是對句,只可能是結句。”

“算是吧。”韓岡漫不經心地應道。

王旖興致高了起來:“對句好可得,結句好難得。官人的那一句既出,當再無人敢借用李長吉的‘天若有情’……氣象不同!”

一句詩的好壞只有放在全篇中才能得到正確的評價。一點墨跡,只有正正點在眼眶中,才有畫龍點睛的效果。換做是石灰粉過的墻壁上的黑點,那是拿筆時打噴嚏,不小心將筆尖摁在墻上——家裏給孩子就讀的書房墻壁上,都是這樣的黑團團。

不過韓岡湊上的一句,不是對聯的下聯,也不是需要對仗工整的頸聯、頷聯,看著像是一首律詩的尾聯。好壞且不論,倒是硬把“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意境拔高了一層。正如王旖所說,氣象不同。原詩和一幹借用的都是自憐感慨為重,而現在的一句卻是厚而大。詩言志,至於此,無余事矣。

“娘子太高看為夫了。”韓岡搖搖頭,差得太遠,而且是全方位的,“沒全篇。就這一句,應時應景。聽仲元提到,突然想起來的。”

王旖又盯著韓岡半天,發覺他真心不想說,便長長地嘆了一聲,回到了正題上:“爹爹就是倔脾氣。官人你若是不去說那一句,說不定真的一切都放下了。”

“哦,看來為夫也算是做了件好事了。”韓岡笑說道:“嶽父跟為夫一樣,是勞碌命,閑不下來的。”

王旖變得不高興起來:“官人既然自稱勞碌,不知是為何勞碌?”

“教化萬民啊。為夫最大的願望就是人人讀書識字。一百人中出不了一個人才,那就一千人,一千人中出不了一個,那就一萬人。就學的人越多,人才就越多。而能讓弟子青出於藍者,方可稱良師。如夫子者,更可謂之至聖先師。”

“‘吾與女【汝】弗如也’?可顏子只有一個。”王旖一下就抓住問題。論語中,孔子自承不如顏回,但復聖也就這麽一個。何況焉知不是聖人自謙?只有一個弟子超越自己,按韓岡的說法,怎麽能為至聖先師?

“娘子家學淵源。”

“《論語》都沒讀過,怎麽能算上過學?”

“那‘三人行,必有我師’呢。夫子三千門徒,其中倒有一千個能做夫子師,這算不算青出於藍?”韓岡是半開玩笑了,“先人不過通往大道的一級台階。讓後人借力走上去,能夠更近大道。”

他比韓愈更進一步了。師不必賢於弟子,韓岡則是幹脆說師長是弟子的踏腳石,能讓後人更貼近大道。

王旖搖搖頭,她實在是很難理解韓岡的想法,也不該說什麽好。

韓岡也不想再說了。

他甚至連呂惠卿都不放在心上。朝堂之上,自有蔡確和曾子宣跟他打擂台,不要想有清靜的時候。

而他本人的態度,這個樞密副使不做也罷,將掛在身上的靶子丟到一邊吸引箭矢,自己也就能夠輕松上陣。

真正的爭奪是在太子那邊。誰都想要一個傳習大道的皇帝學生。但資善堂處,還有這些天幾乎被人忘掉的程顥。

韓岡的半個老師,現在似乎比王安石更得人心。王安石還要分心政事,而程顥的心力就全在教學上。如沐春風般的授課,不僅僅在京中士林漸漸受到尊敬,也讓太子趙傭和伴讀的王益——王詵與蜀國公主的獨子——都樂於上程顥的課。

這才是大問題。

……

韓岡、王旖帶著孩子到家不久,馮從義就跑過來了。

韓岡昨天才抵京,沒有來得及跟馮從義深談。這段時間,京城錢幣波動極大,馮從義主持銀號,免不了被牽連進去。

直到韓岡從河東送了一篇文章,在報上發表了。

馮從義將韓岡的《錢源》看了一遍又一遍,簡直五體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