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何與君王分重輕(十五)

送走了前來傳達口諭的中使,韓家重又平靜下來。

不過王旖發現,回到後院書房的丈夫臉上並無喜色,皺起的眉心處還摻雜著疑惑。

王旖很少見丈夫露出這樣的表情,總是自信滿滿的韓岡難得有皺眉的時候。

韓岡坐回躺椅上,王旖在身後為他捏著肩,輕聲問,“官人,怎麽了?是有哪裏不對嗎?”

“不用擔心,沒事的。”韓岡敷衍了一句,扭了扭肩膀,道:“還是捶著吧,你手上沒力氣。”

“就知道使喚人。”王旖啪地用力拍了一下,倒也依言有節奏地捶了起來,又問:“到底是怎麽了?”

“沒事。”韓岡閉起眼睛,舒服地享受著,眉宇間稍稍放松了一點,“今天去你五嬸嬸那裏。”

“其實是娘找我去的。在家裏不方便說。是為了大嫂的事。”

“大嫂的事?”韓岡想了一下,就猜到了:“……嶽父嶽母打算讓大嫂再蘸?”

王旖的大嫂就是王雱的遺孀蕭氏。在王雱去世後,三年孝期滿,依然心思堅定地要為亡夫守節。

士林輿論中,主動守節的孀婦都會受到尊重。在感情上,王安石夫婦也覺得很欣慰,而且他們也不希望長孫沒了母親。不過王安石還是覺得,大兒媳正值年輕韶華的時候,總不能誤了人家下半輩子。

自漢以來,歷朝歷代都有獎勵矢志守節的烈婦,但改嫁的婦人也不會受到歧視,視若平常而已。此時也是如此。甚至有的士大夫還鼓勵或是樂見改嫁。比如範仲淹,其寡母就是帶著他改嫁朱氏。在範仲淹中進士前,更是一直姓朱,名為朱說。所以他在為家族設立的義莊中規定,孀婦再嫁,義莊是要給錢做嫁妝,而鰥夫再娶,則一分錢沒有。

不過寡婦改嫁事一般是娘家人來主持,將女兒拉回家,然後再尋一門親事。但王安石貴為平章,天子之下一人,蕭家的地位不知差了多遠,王安石不發話,他們又哪裏敢自作主張?

現在王安石看得開,吳氏也表示支持,還避開蕭氏,拉了王旖去王安禮那裏商量,看這個意思就是要全家動員說服蕭氏。

“爹和娘的意思,蕭家那邊離得太遠,還是在京城好些。就當是嫁女兒了。”

“嗯,這是好事。”韓岡點點頭,表示支持,其余的他也不便多說。

王旖的手慢了下來,聲音沉了,“過得也真快,一晃都四五年,栴哥也都十一了。”

“白駒過隙啊。”韓岡有著同樣的感慨。

王雱的容貌,韓岡已經記不太清了,不過當年在學術上爭執,在新法上攜手,共同應對天災人禍,那一幕幕猶在眼前。那時候,他自己還不過是個剛入朝的小官,王雱的官位更低一點,可都是意氣風發的時候。自己剛剛考中了進士,文資武功皆備,正欲大展其才,而王雱則是成為了人人都羨慕的經筵官,能利用給天子講學的機會,來維系新法。

“這一回為夫也算是做到經筵官了,不過終是比元澤遲了好些年。”

經筵。

韓岡的話提醒了王旖,讓她想起方才的事,“官人,方才到底怎麽了?是不是不想上經筵?”

“不是,是太快了。”韓岡也沒再兜圈子了,“官家的性格是輕燥,可也不該反應這麽快才是。經筵可是那麽容易開的?才給太子上過課啊。”

王旖悲慟傷懷的情緒一下就消散不少,“可現在不就是開了嗎?”

“但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哎,終究是不省心。”

韓岡本沒打算這麽快再見皇帝。

在他的計劃中,給太子上過兩三次課後,就應能在京城裏面掀起一股研究氣學的風潮,與王、程兩家開始正面交手。

韓岡說氣學惟誠於實,只用事實說話。學術高下和道統歸屬姑且不論,現在他就正是打算用事實證明他更適合做帝師。

在這個以儒學為根基構築了意識形態的時代,一切自然科學都是社會科學。當諸子百家說起寓言,當後世學者以政治性和社會性的目光去詮釋經典,世人也都習慣了從自然萬物中尋找微言大義的成分。

韓岡丟了三道題出來,有引人研究氣學的用意,也有諷諫天子的成分,當然,培養趙傭對數學、物理的愛好,同樣是重點。

反正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韓岡如此自信,他所依仗的,就是除了氣學,其他學派都無法對一幹自然現象和實驗結果作出合理的解釋,而這些現象或結果,當韓岡拿起來作為武器之後,便成了無法繞過的話題。

當道統相爭時,最激烈和直接的手段無法使用,最後的結局將只可能遵循韓岡所了解的歷史那樣發展。

這是一場必勝的戰役,勝利僅僅是時間的問題。但天子的經筵,打亂了他預定的計劃。

“可能上經筵終究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