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何與君王分重輕(十六)

蔡京很早就醒了。

夏天天亮的早,可當他離開家的時候,東面的天空依然是黑沉沉的。

作為禦史,當值的日子都要早起。要趕在宮門開啟之前,抵達宣德門。夏天還好,冬天可就難熬。

不過他已經做了不短時間的禦史,再過些日子肯定會被調任。活動一下,就能去修起居注,稍差一點就在兩府得個位子。那時候雖不比現在清貴,可地位上升,工作也會比現在輕松許多了。

不過蔡京想要的,還是禦史中丞的第一副手——侍禦史知雜事。那是現任宰相蔡確的升官途徑,從禦史一路升到宰相,只用了十年時間。

前面的伴當提著盞燈籠,照亮了馬前的道路。

蔡京性喜奢華,也無意在外面裝出一副清介的模樣來。他用的燈籠並不是老舊的竹紙燈,已經是如今京城流行的玻璃燈盞。

大多數禦史都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但只要背後有人,就沒什麽好擔心的。

來到宣德門沒多久,要上朝的文武百官們陸續都到了,天子要開經筵的消息也傳入了所有人的耳中——蔡京倒是早就知道了。

這幾天朝堂上議論的話題中,有遼國對高麗的侵略,有陜西宣撫呂惠卿的去留,還有王安石和韓岡這對翁婿的恩怨,但今天,朝堂上所有人的注意力已經完全給朝會後的經筵引開了。

跋扈也好,引用失當也好,這些對韓岡的攻擊,現在朝廷上沒什麽人再去理會。在韓岡和王安石針鋒相對的選擇了辭官之後,所有針對韓岡和他門人的彈章全都給皇後留中了。

只不過資善堂的講課,韓岡沒能像王安石和程顥一樣教授經義,只被分配到了算學和自然。

自然且不論,算學是六藝之一,卻也只是六藝之一。

藝,種也,本意就是種植。盡管十分牽強,可結合了韓岡的出身,在很多士大夫看來,這項任命甚至有很大羞辱的成分在。

就蔡京所知,有不少人想看韓岡的笑話。看他會不會教太子打算盤【注1】,可韓岡當天就讓天子選擇了開經筵。

“元長,你可聽說了,今天上經筵的不止韓玉昆一個。”強淵明踱了過來,不知在哪裏打探到了更新的消息,“王平章,程伯淳都被召去了。這一回,有的好看了。”

強淵明幸災樂禍,也不知在高興什麽。蔡京反問:“難道還能君前辯經不成?”

“怎麽就不能呢?天子恐怕樂見於此。”

“天子一直都在抑韓揚王,開了資善堂,還要把王平章和程伯淳一並請來。這是為什麽?還不是覺得王平章壓不住他的好女婿!現在至於孤注一擲嗎?”

“元長還記得詔禁千裏鏡一事?”

“時過境遷了。”蔡京說著,又搖頭,不欲與強淵明再辯,“等著好了,左右也與你我無關。”

……

“玉昆。”

“韓岡見過嶽父。”

“韓岡見過伯淳先生。”

朝會早已結束,之後崇政殿再坐也差不多結束了,韓岡抵達的時候算是比較遲了。

今天早上,韓岡睡到卯正方醒。吃飽喝足又休息了一陣,方才悠悠然地往皇城來。然後並不意外地在集英殿前東閣內,看到了王安石和程顥兩人。

王安石和程顥是老相識,熙寧初年開始變法時,程顥也曾參與到變法之中,只是很快就因理念不合退出了,還在禦史任上接連上本反對變法。不過不像其他人跟王安石從此翻臉,視同仇讎,程顥與王安石之間多多少少還留著一絲情面,這也是因為程顥對新法的反對總是就事論事,從來不攻擊人品。

“玉昆怎麽來得這般遲?”

“小婿在河東懶怠慣了,回來後,一時還習慣不了。想著不用上朝,就幹脆多睡一陣了。”韓岡笑著回了王安石的話,又對程顥道:“伯淳先生,韓岡前日回京,本想著盡早便登門拜望,孰料幾件事一湊,就耽擱了下來。”

“能平安回來就好。玉昆你在河東勞心勞力,也該多歇息幾天。”

三個人談笑風生,乍看起來關系也是十分和睦。

同樣收到了參加經筵的口諭,三家學派第一次正面相對。聊天歸聊天,可不論是哪家學派都想將對立的兩家都給壓下一頭去,縱然三人都不想鬧得太難看,可劍拔弩張的氣氛仍漸漸凝實起來。

也虧了韓岡一向看得開,王安石年紀大了收斂了銳氣,程顥更是好脾性,話題一直都避開學術,韓岡說了一陣河東見聞,還有與遼人決戰的回憶,時間倒是很快就打發了過去。

韓岡計算著時間,崇政殿再坐很快就該結束了,下面就等著天子升座。

不過這時候,從外面一下湧進了好幾人,擠進了面積不大的東閣中。

看著他們,韓岡收斂了笑意,與王安石、程顥一樣,都嚴肅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