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何與君王分重輕(二十一)

“吾也聽過建州溺嬰多,大損陰德。樞密說得對,朝廷不能聽之任之。”

向皇後的話從屏風後傳來,蔡卞原本就挺蒼白的臉色一下就更白了。

韓岡只盯著溺嬰一件事說話,蔡卞欲辯無力。向皇後又加了一塊大石頭,壓在他背上,一時間翻不過身來了。

朝堂上不知有多少福建鄉裏,福建溺嬰的風氣,早就不是秘密。不管是什麽原因,不想養的兒女,生下來就丟水裏。別的不說,當今樞密使章惇,他就是從水盆裏給救回來的,差一點運氣就是成了水中遊魂,知道此事的人很多,不過現在也只敢在私下裏傳傳。

勸養兒的文章,禁溺嬰的條貫,歷任任職福建諸軍州的官員,不知寫了多少,發了多少,但根本就沒用。該丟水裏還是丟水裏。貧戶養不活,富戶怕爭產,都不想養。只要能生,留下兩三個兒子保證不絕後就心滿意足了。

溺女嬰的現象則更加嚴重。這個時代嫁娶講究嫁妝,沒一套好嫁妝,到了婆家都別想有好日子過,妯娌裏面也不會有地位。這個風氣,全國都有,但福建尤甚。婚禮前,為了嫁妝的多寡,爭辯如聚訟,往往親家就成了冤家。所以福建人很多都不願意養女兒,生了女嬰溺死的比例應該是冠絕國中。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是為那些無辜冤死的新生兒叫屈?韓岡占著這樣的道德制高點,王安石和程顥都開不了口。

“民間有句俗話,胳膊肘不能向外拐。”韓岡又加了一句,“向外拐的,還說得上是人了嗎?”

蔡卞的臉陣紅陣白,看著就要倒下,只是勉強站立著。

韓岡暗自搖頭。蔡卞的臉皮還不夠厚,如果現在能大罵一通,再往柱子上一撞,差不多就能將之前的一番攻擊給洗幹凈了。不過那必須要心思堅定,對自己的觀點堅信到偏執的人,才能做到不惜舍身護法。

可惜這位蔡元度,在心性上可是差了遠了。朝廷幾十年養士,用百姓膏脂養出來的官員,被養酥了骨頭的居多。在事實面前無法砌詞駁斥,又不通演技,蔡卞只能飲恨在集英殿上。

“好戰必亡,玉昆。”王安石終於出手幫助自己的學生,蔡卞怎麽說也是一個有前途的新學門徒,可惜運氣不好又不知進退,遇上了韓岡這個心狠手辣的,“人口增加到難以支撐,是幾十年上百年後的事了。未雨綢繆,不為不善。但兵兇戰危,能常勝不敗的將帥幾乎不存在。只要遇上一次大敗,就不僅僅是損兵折將的問題,土地、人口都會被大量散失。敗過幾次之後,多余的人口還剩多少?”

“以方今國勢,想輸也不容易。軍心士氣於今正旺,哪裏還有不長眼的對手。只要國勢有所開拓,就是為福建移風易俗的時候。”韓岡轉身面對北面的天子和皇後,“何為災?民傷也。堯有九年之水,不失為帝;湯有七年之旱,不害為王。何也,有天災而無民變。天災乃命數。佑民無傷卻是人事。臣兩著《肘後備要》,其中災異一卷,也正是供親民官借鑒,州縣有災無變。福建雖無災無變,但民可謂無傷否?為政者當體仁心,父母所生、精血所聚,就這麽棄之溝壑,難道就不是災傷嗎?”

不論是什麽時候,有生命力的國策都是理所當然地在順應時事,而得到更多認同的觀點,也肯定是更為順應形勢的一個。

人心向背決定了一切。在國勢初興的時候,說清靜無為沒人理會。而在國勢每況愈下的時候,就正好相反過來,好戰的言論只會被抹殺掉。

在王莽以讖緯篡位後,依然以讖緯為法,同樣是不得不順應時勢人心。

韓岡把握的正是這個時勢和人心。

他又坐回到了他的座位上,現在坐得安穩。不論是新學一派,還是程門師徒,都不可能在這個話題上再繼續下去了。在不熟悉的戰場上開戰,聰明人都會選擇偃旗息鼓。

都走到了這一步,不管怎麽看,最後獲勝的都會是他了。

“已經辯無可辯了。”韓岡想著。

……

程顥沉默地坐在集英殿上,看著韓岡在那裏拿著福建溺嬰和交州的出產,為氣學張目。當程顥從學生那裏得到了韓岡出給太子的三道題,就知道自己已經輸了大半。這種用意太深的題目,如果是引用經傳,立刻就能讓人昏昏欲睡,但現在,卻是顯得十分有趣,不知不覺間吸引住很多人。縱使是皇帝皇後當面,還能拿來做勸諫。

氣學最讓人無可奈何的地方就在這裏。與實際關聯的太緊,隨處都能得到驗證。就像那句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就算是普通百姓,只要看見過蜘蛛捕蟲,守宮斷尾,很容易就會理解到什麽叫做適者生存。

當自己的兄弟在大宅中教訓易經,為了“三陽皆失位”的這個小小逐漸而驚嘆不已的時候。韓岡已經把格物致知發揮到了日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