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欲雨還晴咨明輔(五)

夜色籠罩著宮城。

內外皆是一片深黑,只有點點火光,在各處宮室裏閃著。

一串燈火橫過眼前的黑暗,從保慈宮的方向,正往福寧宮的後殿過去。

坤寧宮位於宮城的最北面,也就是最後面。

南面是福寧殿。距離三位宿直宰輔的位置很遠,而保慈宮就在福寧殿正西,如果從前面走,在坤寧宮的方向上根本就看不見。那是故意從福寧殿後走過去的。向皇後明白,那是給自己看的。

六月底的夜晚,依然是燥熱的。只是風吹過高聳的殿宇,原本幹燥,就變得清冷甚至陰森起來。就像是第一次走進大慶殿,那股迎面而來的陰寒,怎麽都忘不掉。

向皇後雙手環抱著上臂。

單薄的褙子下,大宋最尊貴的女子,正在夜風裏瑟瑟發抖。

就算是在冬至夜之後,她也沒有正面面對過自己的姑姑。

每次見面都是不苟言笑的高太後,給她帶來的是十幾年的畏懼。本來以為已經結束了,可到了今夜,向皇後終於明白,那種畏懼,依然藏在心底。

結發夫婿說自己害了他,兒子雖小,卻已經有了偏見。都說三從四德,可丈夫、兒子都靠不住,到底要依靠誰才行?

向皇後眼睜睜看著那一道流光匯入了前方的宮舍之中,沒有受到半點阻礙。

“宋用臣還沒回來?”她慌亂地問著。

結果顯而易見,人人不敢擡頭,也沒人能給她一個安心的答復。

……

篤……篤……篤。

從遠處傳來的聲音,有節奏地響著。就像眼前的那一串燈火,隨著步伐,輕輕地搖晃著。

那是太後自己拿著拐杖在走,從保慈宮,向著福寧殿一路走過來。

誰也沒想到太後這麽快就從保慈宮中走出,被派去“護衛”太後的班直,顯然沒有起到阻攔的作用。

聲音越來越近。

拐杖的末端每砸在地板上一下,楊戩的心中都會抽上一記。

很好笑吧。

楊戩能感覺得到對面的同伴投來的視線。自己臉上的皮肉正一抽一抽的,隨著太上皇太後越走越近,腮幫子就跳得越來越厲害。

他完全壓不住心中的驚悸和恐懼。

自己是皇後在福寧殿提拔起來的,是在冬至夜僥幸得了皇後的青目,攀上了梧桐枝。平日裏都是福寧殿中備受尊敬的,他自己也曾幻想著,再過二三十年,爬到入內都知的位置上。

但他現在不敢想了。

太上皇太後氣勢洶洶而來,能應對的只有皇後。

楊戩現在站在門邊,可他無論如何都不敢往正門口挪上半步,就是心裏想,腳也不聽使喚。

說句難聽話,要是太上皇太後指著自己說一句“著實打”,打成肉醬也沒處喊冤。

太上皇不可能攔住她,至於太上皇後……現在在哪裏?

高太後提著拐杖昂然而入,目不斜視,一句也沒多說。

福寧殿內外,宮人、內宦、侍衛、都一排排地跪下,楊戩慌慌張張,也跟著跪倒在地。

無人敢阻攔半步。

一只只腳就從楊戩眼前跨過門檻,他的頭方才重重地磕在門檻上,但他連摸一下都不敢。

那可是太上皇太後啊!他自己為自己辯解著。

……

太後去福寧宮?這還真有意思。

韓岡偏頭看看章惇,同伴的臉上看不出有半點被驚嚇到痕跡。

不愧是年輕時,敢偷做宰相的族叔祖小妾的主兒,換個時代和身份,曹操說不定都能做。

“玉昆。你怎麽看?”章惇雖沒被嚇到,但也忍不住皺眉頭,高太後跳出來的時機實在太好了。

韓岡搖頭笑了一下,高太後咬牙隱忍了半年多,現在想必是覺得雲破月開,等到了報仇雪恨的時候了。

之前皇後能壓制住高太後,是有高太後在冬至夜犯下大錯的緣故,但更重要的,是皇帝一直都站在她背後。但現在皇帝寫下來的“皇後害我”,已遍傳宮中,這樣一來,高太後要有動作,誰還能攔得住?

“樞密,現在可不是笑的時候。”宋用臣急得跳腳。韓岡的態度實在是不像是一名忠臣。

韓岡與章惇相視一笑,這下更可以放心了。

宮中的很多內侍,從小受到的教育其實極為成功,忠義二字藏在心底,比外面的士大夫還要更為虔誠。跟漢唐的那些能廢立天子,主掌朝政的名閹差得很遠。

帝後之間起了嫌隙,宮中得用的大貂珰有多少會站在皇後一邊,宰輔們都沒有底,宋用臣也不能自清,他同樣是趙頊提拔起來的內宦。本來沒辦法確認宋用臣到底會不會站在皇後一邊,現在看看,倒是有七八分可以確認了。

“太上皇後擔心太多了。”章惇說道。實在是經驗不足。

向皇後終究不是那種有太大野心和才能的皇後。如果臨國聽政的是武後,大家都不用擔心了,只等著為太上皇太後服喪就行了。不過那樣的話,就有另一層擔心了,別指望還能安安穩穩地做官。就是本朝的章獻劉後,照樣能穩穩地壓住高太後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