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年窮處已殘冬(中)

約定了見面的時間,章惇便先走一步。王厚向韓岡告罪了一聲,改送章惇出去。韓岡則徑直入內探視王安石。

書房內有著濃重的藥味,王安石正皺著眉頭的喝著黑乎乎的藥湯。

今天的王安石雖說已經能夠起身見客,但從氣色上看,與前兩天沒有什麽改變,臉上的皺紋也似乎比往日更深刻了幾分。

不過看見韓岡,他卻露出了許久未見的輕松笑意:“玉昆,坐。”

韓岡行了禮,依言落座,“嶽父今天感覺如何?還有像昨天那般氣悶了?”

王安石呵呵笑著,捶了捶膝蓋,“年歲大了,哪裏沒有毛病?不過是胸口憋悶了點,你們就是愛瞎擔心。”

“這件事,小婿還是聽禦醫的。該吃藥得吃藥,該紮針得紮針。嶽父你說了不算。”

王安石搖頭嘆了口氣,“玉昆你啊,還真是……”不過說了半句,卻又莫名的跳開了話題,轉問道:“外面的雪停了沒有?”

“剛剛停。”透過格柵細密的玻璃窗,韓岡看了眼外面灰色的天空,“可能是今年最後一場雪了。下一場雪,可能就是元祐元年了。”

王安石又嘆了一口氣,“想不到這麽快就到元祐元年了,感覺才定的年號。”他看看韓岡,自嘲地笑道,“年紀大了,嘆氣的時候就多了。”

“是嶽父為了國事思慮太多了,心裏放不下。”

“是放不下。”王安石哼了一聲:“有玉昆你一份功勞。”

王安石這話裏話外顯得積怨不淺,韓岡苦笑起來:“嶽父說的小婿可萬萬當不起。”

“你還當不起?”王安石搖搖頭,不禁又嘆,“誰能全然看得開,放得下?真要有人能做到,那可要成聖成佛了。”

王安石嘆氣時疲態畢露。慘淡的日光透窗照進來,映在蠟黃的臉上,老人斑也越發的明顯。看得出來,王安石的身體狀況正日漸惡化,現在就算讓他回任平章、宰相,恐怕也沒那個能力了。

自從王雱去世之後,韓岡就感覺他老得特別快。加上趙頊、趙煦兩父子接連出了意外,這對將畢生功業的未來寄托在趙煦身上的王安石來說,打擊之大可想而知。

真要論年紀,才六十出頭的王安石,遠比不上韓岡當初出任京西時在洛陽見過的幾位元老。富弼、文彥博都是年逾古稀而精力不衰,王安石可是差得遠了。

韓岡也明白他的情況。之前卸去了平章之位,心中還有一個念想,一心想要教出一個明君來。可課程才開始,“明君”的未來就不復存在了。灰心喪意之下,這一回退下來後,可能不會再復出了。

韓岡不是王安石,從來沒有想過要“致君堯舜上”。他會去做太子師和帝師,也只是想借資善堂和經筵這兩個平台,來增加氣學的知名度,對教出一個明君可沒有什麽想法。甚至可以說,越是明君越是麻煩。

發源自西方的科學,由於教權和王權經常性的對立,敵人主要是禁錮人心的宗教,許多時候還能受到世俗政權的保護。但韓岡現在推廣氣學,探究自然的行為,最大的敵人則是將皇權建立在絕地天通上的天子。祭天祀地,冊封天下神明,言行舉止能影響災害,這種給自己套上無數神秘光環的統治者,就是自然科學的死敵。

只不過他的想法,可不是能說出來寬慰人的。

“聖人要能放得下,何須奔走列國,立道統於世?佛祖也不用傳教授徒了。誰都有放不下的事。太上忘情,誰是太上?”

王安石盯著韓岡看了一陣:“玉昆,你是鬥嘴成了習慣?”

韓岡猛然醒悟,現在可不是在跟王安石辯經,不由得苦笑起來:“好像真是習慣了。”

韓岡認得幹脆,王安石都不知該說什麽。他有時會想,自家是不是沒積德,招個女婿都不省心。

沉默了一陣,又喝了口熱茶,王安石提起章惇:“方才章子厚帶著大赦詔來。”

韓岡還沒有看到赦詔,不過詔書的內容基本上都是大同小異,但有件事是他要關心的:“赦詔上怎麽說?‘常赦所不原者,一並放罪赦免’?那流配者怎麽處置?”

“流配者還是就地安置。”

“那就好。”韓岡放心下來。

帝位更替,正常都要頒布赦詔。當天子或是太後、太皇太後重病——有事也會為了生病的皇子——為了祈福,也同樣會頒布赦詔。不過赦詔也分等級,有的赦流刑以下罪,有的則是將十惡之外的死罪全都給赦免了。前一次大赦才過去幾個月,這一回又是個大赦詔。三番兩次的折騰,監獄裏面還不知有沒有人了。

之前熙宗內禪,趙煦即位,大赦天下的詔書中,在韓岡力爭之下,有關重罪流配的犯人都是就地安置。這兩年,長距離流配的罪犯,目的地只有一個——西北。縱然是廣州那邊一個三千裏流配的犯人,三千裏一走都到了中原繁華之地,但實際上的落腳點照樣是西北的熙河、甘涼以及寧夏三路。西北蕃人多而漢人少,即便是罪犯,也沒什麽好講究了。也不怕他們鬧,反正朝廷在當地屯有重兵,又是天下有數的重法地,再不老實,刀子、棒子都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