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冥冥冬雲幸開霽(四)

“就按照韓卿家說的辦。”

聽到向太後的話,韓岡欠身行了一禮,“禮記有雲:‘故上之好惡,是民之表也’。太後寬厚仁孝,正堪為萬民之表率。”

“吾是寬厚,寬厚得這一回差點連命都送了。先帝交托吾的基業,也要落到那些賊子的手裏。日後還會晨昏定省,誰還能說吾不寬厚?”

向太後的聲音平穩得讓人不由得心生寒意,話語中的恨意深如淵海。韓岡心頭都是一跳,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又做出了一個錯誤的選擇。

不過不論換做哪個大臣來說,都不可能同意向太後處置她的姑姑。站在儒臣的角度,他們必須要保住高太皇的地位和待遇。

韓岡規勸道:“若父母慈愛,子女孝順世所常見。如虞舜,父不慈,弟不悌,猶能孝於父,友於弟,其德方能光耀千古。”

章惇眼皮跳了一下,韓岡還真是會抓時機。

當年英宗皇帝與曹太後關系惡化,韓琦入內勸說英宗,英宗對韓琦抱怨說“太後待朕無恩”,而韓琦便拿著虞舜為例子,規勸英宗要孝順當時的曹太後。

可韓岡趁機提起宋英宗的舊事做什麽?這是怕向太後想著換皇帝,故意提醒她英宗當年是個什麽德性嗎?

向太後久在宮中,自是知道當年舊事,“韓忠獻勸諫英宗皇帝話,吾也還記得。太皇太後那邊,吾是無話可說了。二叔那裏,史書上有很多,更不用提了。倒是蔡確,他堂堂宰相,已是位極人臣。上追父祖,下蔭子孫,吾什麽時候慢待過他,他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韓岡沒說話,蔡確到底為什麽會反叛,向太後是肯定知道原因的,現在不可能明著說出來。沒有韓岡堅持要保趙煦,沒有向皇後堅持依從韓岡,蔡確不至於會走極端。

“蔡確昔年為臣所薦,可轉眼又彈劾臣。雲為國事,實乃私心。其本性如此,今日不過故態復萌。”

王安石當年重用蔡確,卻被蔡確背後捅了一刀,此事盡人皆知。但王安石這麽說,一看便知是要將問題歸咎在蔡確的本性身上,而不是去追究是什麽樣的外在原因,造成了蔡確的叛亂。

“虎狼之心,豈是人能體會?奸佞之輩,其所思所想,自與正人君子迥然而異。王安石其言有理,不過是故態復萌罷了。”韓絳也這般說著。

剩余的兩府宰執,至少章惇的態度也可以確定,是息事寧人,不窮治此案。張璪、蘇頌的態度也大類如此,否則以蔡確、曾布和薛向在外的人脈關系,不知會有多少人被牽扯進來。

南豐曾家進士十余人,薛向家裏也是數代為官。而蔡確,正在跟韓琦家議親,本身又與馮京是姻親,福建蔡氏亦是望族。

宰執班中,誰敢放言窮究不舍?若是株連起來,一兩道彎後就能牽扯到他們或是他們親友身上。

只有底下的官員,恨不得上面多空出些位置,才會有人想著將事情鬧得越大越好。

“不過蔡確黨羽,必是多為名利所誘,以至於利令智昏。”張璪忽然說道,“又自詡才高,以朝廷不能用,故而多怨。如蘇軾,如刑恕,如韋四清等人,皆如此。再如蔡京,由台端沉淪下僚,久聞其對外多有怨言。又是蔡確親族,其嫌疑亦遠重於他人。”

如果張璪不是於在宮中當著其他宰輔的面公開宣言,而私下裏與太後說,韓岡肯定會舉雙手贊成。不管蔡京真有罪假有罪,只要以叛賊黨羽為名給他定了罪,他這個枷鎖就別想再鉗制住韓岡。

向太後又轉問韓岡:“韓卿家,你看蔡京是否與蔡確有牽連?”

“臣與蔡京有舊怨,是與非,臣不便多言,請有司查證便是。”

一入法司,想要什麽結果都容易。蔡京沒了地位,沒了後台。誰會為了他,放棄討好韓岡的機會?

韓岡完全沒有留著這道枷鎖的想法。時過境遷,過去為了自證心跡,刻意豎起的障礙,現在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不過韓岡的回答也是堂堂正正、在情在理,有嫌疑自然要問,難道還要他保蔡京無嫌疑不成?他能明說與蔡京有舊怨,卻並不落井下石,而是讓有司去查證,這已經算得上是正直了。

“殿下。”王安石這時上前一步,“臣以為,如今當務之急,不在皇城之外,而在皇城之內。”在他看來,向太後問了太多可以放在日後去審問的事,“沒有宋用臣、石得一為內應,禦龍四直與皇城司不會叛亂,而蔡確縱有叛心,也無能為力。”

宋用臣、石得一聯絡蔡確的可能性,要遠遠超過蔡確聯絡宋用臣、石得一的可能性。

天子近臣想要聯絡外臣叛亂,總能找到合適的人選。但讓外臣去說動天子近臣做反,這風險冒得不知要超過多少倍了。

同樣的理由也能用在宋用臣、石得一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