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朔吹號寒欲爭鋒(一)

“堯夫。”

自殿中出來,範純仁稍稍整理了一下因跪拜而偏移的襟口,就聽見身後有人在叫他的表字。

回頭時,就看見一名身形矮胖的官員,是李常。

“啊,公擇。”

範純仁倒不意外李常會叫住他。

昨日同在殿上投給了韓岡一票,範純仁就想著李常什麽事會過來找他。若李常不來,範純仁也會過去拜訪他。

範純仁與李常是同年而生,同時還是皇佑元年【西元1049】的進士,政治觀點又相近,同屬舊黨,自是早有交情。

而且昨日夜中,孫覺便來拜訪了範純仁,說了不少話,這讓範純仁也想找李常這位老友聊一聊。

這一回支持韓岡,範純仁雖說不上迫不得已,但畢竟也是形勢使然。

若不是舊黨被一網打盡,朝堂上滿是新黨,根本聽不到半點雜音。加之趙顥、蔡確叛亂,將舊黨中人給牽扯進去了許多,連文、呂之輩都無法置身事外,不然如何會找王安石的女婿?

不過這也是韓岡主動提供了一個機會,否則也很難這麽簡單就與他搭上關系。

雙方各有需要,所以一拍即合。

“堯夫今夜當還在驛館吧?”李常問道。

範純仁點了點頭,“若公擇不棄,今晚純仁便灑掃庭院,烹茶煮酒,以待公擇。”

“久未與堯夫共敘,今日當共謀一醉。”

這裏並不是方便說話的地方,只是約定了夜裏的會面,李常便告辭而去。

範純仁卻沒有跟著一起出宮。

範純仁前日抵達京城,昨日參加廷推,然後今天才上殿謁見,整個順序都反了。

謁見之後正常還須問對,這是在宰輔們與太後的議事之後,必須要等上一段時間。

仰頭看著屋檐外的春日細雨,範純仁還記得昨夜孫覺來訪,說起了為何會投韓岡的票。

範純仁拿到的是富弼的信。而孫覺是因為接到了文彥博的信,而且還是呂公著的兒子呂希哲遣了兒子呂切問轉送來的——呂希哲此時正寓居京師,孫覺前幾日剛剛拜訪過他。

的確是很有意思。

富弼一直很看重韓岡,他寫信給範純仁不足為奇,但文彥博、呂公著那兩位,一直以來卻是跟韓岡鬥得雞飛狗跳。

文彥博與韓岡舊日曾經傳說已經相逢一笑泯恩仇,還好說一點,而呂公著就難以理解了,一年多前,先帝卒中之後,韓岡可是一手將呂公著給趕出了京城。

也許在外人看來,富弼、文彥博,甚至呂公著,現在不過是想長保兒孫富貴,家門不墮,早沒了過去的銳氣,可在範純仁、孫覺眼中,這一幹元老重臣,還沒山窮水盡到要有求於後生小子的時候。

不過孫覺昨日也對範純仁說,這或許是呂希哲自己的判斷。“不主一門,不私一說”,比起做官,更在乎學術的呂希哲一直抱著博攬眾家,擇其善者而取之的態度。前日孫覺拜訪呂希哲,兩人討論起經義,呂希哲也曾拿著氣學中見解來與孫覺辯論。他對韓岡,或許並沒有呂家子弟的成見。

元老們的態度是一回事,李常和孫覺本人的想法也很重要。

範純仁很清楚,李常和孫覺都不是僅僅為了門戶利益就會接受元老們指派的人,就像自己一樣,對黨同伐異四個字,還是抱著敬而遠之的想法。

所以就在昨夜,範純仁很直接地向孫覺詢問了他為何會接受文彥博信上托付的原因。

孫覺當時則是反問範純仁,問他時隔多年重回京師,感覺到京城有何變化?

當時範純仁的回答是繁華尤勝,但煙灰多了許多,快要趕上延州了。

延州多用石炭,到了冬天,城市經常陷入煙霧中。範純仁舊年隨其父範仲淹至延州,對周圍環境除了兵戈森嚴的緊張之外,感受最深的就是讓人喘不過起來的空氣。

時隔數載,範純仁再次回京,呼吸到京城的空氣,當年延州留給他的印象,立刻就在記憶中復活了。

本來範純仁以為這是個人的感覺問題,只是想引出孫覺的回答,但他沒想到孫覺正想說的就是這一點。

京城汙濁的空氣,民間使用越來越多的石炭僅僅占了其中的一部分,更多的還是因為日漸擴張的鋼鐵場而來。

孫覺告訴範純仁,去歲鋼鐵產量幾近十年前的五倍,而朝廷從中獲取的收益多達三百余萬貫。這還沒有將節省下來的甲胄、兵器等費用計算在內。

新黨對鋼鐵業極為重視,但發展到如今的狀況,他們起到的作用,應該是不及韓岡的。尤其是煉鋼煉鐵的大規模擴張,還是在韓岡就任軍器監之後。

從這裏說起來,韓岡可謂是京城汙染的罪魁禍首。但只要想到大宋在軍事上的強勢,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於遠遠超過西北二虜的鋼鐵產量,聽到遼人入寇,依然能維持著前所未有的安心,也就能夠對此釋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