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千秋邈矣變新腔(七)

只聞國家缺賢,未聞朝廷缺官。

韓岡言辭尖刻,卻自有其道理。

“冗官、冗兵、冗費,三冗之患,從仁宗時就開始說,可至今仍未能得到解決。尤其是冗官,雖愚暗鄙猥人莫齒之,而三年一遷,坐至卿丞郎者,歷歷皆是。崇文院本是待賢之地,天子儲才之所,但如今賢者不得其任,顢頇愚頑之輩卻充斥其間,究其因,還是冗官為患。”

“蹇周輔為官,所任多有建樹。先帝亦曾贊其‘精敏可屬事’。”

“不過為一李逢案爾。”

韓岡不屑一顧。王安石當年因為李士寧那個假道士,差點被這樁案子給牽扯進去,現在卻拿著這樁案子來為蹇周輔張目。

他看了一下屏風,他相信向太後不會記不得前兩年弄得朝野沸騰、卻牽強無比的那樁太祖子孫謀反案。不過他再看看王安石,老泰山卻在發怔,該不會只知道這句評價,卻不知道其來由吧?不過以蹇周輔與王安石之間地位的差距,王安石能記得這個人,估計也就是一兩句的評價和幾樁事例。在細節上,不可能比得上有所準備的自己。

“趙世居、李逢皆是手無縛雞之力,縱有心做反,三五內侍,便能將其生擒。先帝只不過是心知患在蕭墻之內,卻有顧慮不能發作,只能以趙世居、李逢作伐,以震懾賊子不軌之心。”

韓岡話中指的是誰,自不用多說。其實當年趙世居、李逢謀反案,也不過李逢的一些言辭戳到了趙頊的痛處,天子惱羞成怒故而大辦。但如今正好能夠前後呼應,卻說得通。

向太後深有感觸,點頭道,“參政說得是。”

盡管當初她的丈夫到底是為了什麽理由才大開殺戒,向太後並不知道。但她還記得,那一陣子,以及之後的一段時間,入宮來的宗室妻女無不拘謹了許多,平日能說幾個笑話的,都噤口不言,唯恐行差步錯。趙世居、李逢的這樁案子,的確有震懾宗室的作用。

韓岡緊接著說下去:“而蹇周輔奉旨斷案,只是在希合上意,故而事後才會有‘精敏可屬事’之語。此輩安可稱賢?”

王安石一時沉默,讓韓岡確認了自己的猜測。王安石或許了解蹇周輔,但他並不了解當初蹇周輔是因何得到這個評價——當時的王安石,韓岡記得他還是在金陵。

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蹇周輔不過是年紀大了急著賣身,王安石為了黨爭,聽了一面之詞就匆匆趕來,又怎麽能夠與有所準備的自己相比?

“更何況,黃裳在河東所立功勛,蹇周輔又如何能比得上?難道先帝對逢迎之輩隨口一句稱贊,比不上切切實實的軍功?”韓岡幾句反問,隨即又“啊”地一聲叫,“對了,蹇周輔亦曾招降廖恩。昔年廖恩領數十盜賊為患福建,州郡不能制,蹇周輔受命為福建轉運副使,出面招降了廖恩。”

韓岡邊說,邊用眼角盯著王安石的反應。不過分心歸分心,嘴上吐字的速度卻一點不慢,不給王安石接口反駁。

“但廖恩降伏,乃是聞說王中正已領兵南下,畏其宿將威名,故而王中正領天兵一到,便立刻拿著蹇周輔頒出的招降文書來投降了。蹇周輔能招致其降順,不過是狐假虎威。試想周輔不過區區一文士,素無聲威,更無軍功,如何能讓擾亂一路的巨寇聞風喪膽?還不是因為廖恩害怕剛剛平了茂州的王中正,想見好就收,若蹇周輔當真有才幹,何不為民除此獠,反倒招安其人?現如今,福建倒是在傳唱,要做官,殺人放火受招安,使賊人不畏王法,正是蹇周輔所致!且南兵本不習戰,故而讓廖恩得以逞兇,換做是在北方,縣尉領十幾二十土兵弓手便可將其生擒。數十盜匪為患,比得了入寇河東的北虜大軍?”

韓岡的話如同連珠炮一般,王安石幾乎給他氣得發暈。

王安石瞪著自家的女婿,不說自己不知道廖恩之事,就是知道,他再糊塗,也不會拿著南方盜匪與遼國大軍相提並論。偏偏這個好女婿將這話栽到自己的頭上,一句緊接著一句,絲毫不給插話的機會,直到將這桶臟水潑完為止,這才停了下來。

王安石用深呼吸壓下來心中的憤怒,冷聲反駁:“論功業,黃裳對外,蹇周輔在內,內外雖有別,卻同為天子效力,各自竭盡全力,如何分高下?論行跡,黃裳是輔佐之勞,蹇周輔卻是獨任之功,黃裳又豈能說是在蹇周輔之上?何況今日又是在說何事?能否通過制科,若是以功業論高下,又何須考試?黃裳過去的功勞,朝廷又難道沒有賞賜?”

如果是在才學有一定水平的先帝趙頊面前,王安石完全可以引經據典,當初他就是這樣憑借對經史的熟悉說服了趙頊。但面對韓岡和太後——尤其是太後——時,一些引經據典的手法,完全派不上用場。向太後的水準只比尋常婦人好一點,韓岡與人辯論則更是多用事實說話——其實從這一點中,完全可以看得出韓岡對經典的態度,不屑一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