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千秋邈矣變新腔(六)

“平章在說什麽?”

向太後的問題傳入王安石的耳中,這位位極人臣的平章軍國重事,發現自己竟然如此失策,竟然將還沒有確認過的消息當了真。

但他一瞥眼,看見自己的女婿後,立刻又醒悟過來。

竟是給這小兒算計了!

韓岡在自己的面前,從來都是直截了當,即便立場迥異,但也可見其直。

不管怎麽樣,如果是在官場上,立場當然重於人品——王安石當初為了變法,明知來投的許多官員,各有各的問題,但只要他們堅持新法。反正他的對手們,那些自命清白的舊黨重臣,也沒幾個是幹凈的。

但換成是自家女婿,人品可就要比立場更重要了。至少在今天之前,王安石還是從來沒有懷疑過韓岡的品性,即便每每被氣得七竅生煙,但這個女婿,王安石自始至終都認為找的沒錯。

可今日韓岡為了黃裳被黜落一事,將做考官的蹇周輔他們逼得來找自己,轉頭又上殿求見太後,等到自家匆匆趕過來,要將此事分說個明白,太後卻回了一句,“平章在說什麽?”

換做是別人,王安石還不至於如此疏忽大意,但面對自家女婿,王安石都沒多想,韓岡的兒女這幾天還在家裏小住呢。

一時不查,落入了如此窘境,王安石沒有氣急敗壞,也沒有絲毫畏縮,深呼吸了幾下,壓下了心頭怒火,仰頭直言:“臣說的是這一次制科的閣試,黃裳被黜落一事。”

“黃裳被黜落的事,吾方才就知道了,今次制科就三人入選禦試……難道是弄錯了?”向太後的聲音中充滿了疑惑,“參政,王平章方才所陳之事,參政可知曉?”

“臣已知,黃裳的確是被黜落了。方才臣因為不解黃裳落榜,曾遣人去崇文院求取黃裳考卷,對此知之甚詳。”

“究竟是怎麽回事?”

向太後立刻追問,讓王安石這般氣急敗壞而來,肯定不會是小事。而且王安石入殿拜禮後的第一句,她也是記得清清楚楚。

“黃裳於閣試六題中,只有一題不知出處,此外有四題寫明了出處,並正確引用了前後文,剩下的一題,也僅僅是在列舉七十余唐時宰相姓名時,與原書有一條錯訛,其位置順序錯了,故而被判錯。”

“姓名前後順序?這可不能錯,之前為了雜壓合班,可是吵了好久,啊,當時參政還沒回來,當是不知道……嗯,也許知道,參政應該看了朝報吧?”

“……臣知道此事。”韓岡停了一下才回道。

“參政也知道,當時出了這件事,可真是不合時宜。”向太後嘆了幾聲。

朝堂上文武百官的站位順序,關系到其地位高下,也關系到官員們相見時的禮節,不同官職排在什麽地方之前早有規定。但前段時間,也就是韓岡還在河東的時候,太常禮院上書說之前的合班之制有錯,要改一改。只為了這件事,朝堂上下吵了好些天,奏章一時間都比軍報都多,讓向太後想起來就頭疼。

嘆了幾口氣,她隨即又不解起來,“不過黃裳都作對了四道題,怎麽還會被黜落?不是六題裏面四題判‘通’就通過嗎?”

“因為黃裳有一條論上被判了‘粗’。四題之中有一題,因為新學與氣學論述有別,黃裳依氣學的道理做答,所以被知閣試的蹇周輔等人,判了‘粗’。”

“……哪一邊是對的?”向太後突然變得小聲了一點。

韓岡微微一笑,朗聲道:“臣當然主張氣學和黃裳。”

“嗯……平章呢?”

王安石冷著臉:“昔年先帝一道德,將《三經新義》傳於天下。方今天下士子皆以《三經新義》為是,禮部試中亦皆以《三經新義》為是,制科閣試,又何能例外?”

“臣不知平章何出此言?我等治學,豈能以朝廷權勢壓人,而不窮究其理?”韓岡搖頭,“《三經新義》中有《詩新義》一章,可見平章對詩經浸淫之深。不過對《詩·小雅》中的《小宛》這一篇裏面的‘螟蛉有子,蜾蠃負之’這兩句,臣之所見,與《詩新義》的解釋有些區別,敢問平章,對錯如何?”

韓岡這是當面給王安石難看,在這一條上,王安石根本無法辯駁。

現在世所共知,螟蛉義子的說法是徹頭徹尾的錯誤。不要說王安石的《詩新義》有錯,就是流傳了多少年,由毛玠作注、鄭玄作箋、孔穎達作疏的《毛詩正義》,都錯了。

揪住千古以來詩經釋義的錯誤,證明了格物致知對經義的價值,是氣學發展上的一個裏程碑,由此在士林中被視為新學的頭號挑戰者,而不是眾家異說中的一家。

向太後也聽說過這件故事,因為螟蛉義子的說法實在是太有名了。

王安石臉色更冷,硬邦邦地回道:“已然改易!”隨即又辯道,“區區一條,能證明其他都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