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欲尋佳木歸聖眾(十二)

“不能為朝廷去賊,不能為太後辯奸,臣實有過。”

沈括低頭看著笏板。

他知道,舒亶這句話後,肯定有許多人的視線在自己身上打轉,視線的主人多半也都是在須髯下藏著譏諷的笑容,笑他貪婪,笑他不自量力。

沈括早料到這一回的廷推,必有波折。此前兩次廷推,韓岡都沒有公開表態,世人都知道他選不上,也就沒有引來太多禦史的關注。但這一回,因為軌道之功,韓岡出面支持,仿佛捅了馬蜂窩,太後那邊又有成見,派了王中正去巡查,更是火上澆油。

這幾天來,沈括光是聽說上表參劾自己的言官,已經占去了總數的一多半。厚厚的彈章在禦案上堆得老高,太後會怎麽樣看?

沒有了太後的選擇,空有韓岡的支持,又能頂得了什麽事?

更別說現在龔原、楊畏、舒亶,一個個都出來了,看這陣勢,是打算連廷推都不讓自己參加了。

不過,方才太後訓斥楊畏、龔原,讓沈括心中多了幾分期待。他悄悄側過臉來,用眼角的余光觀察著台陛之上的動靜。

向太後的臉色在聽了舒亶的話後,更難看了兩分。

她冷眼看著舒亶,明著說反話,仿佛在斥責前面的龔原、楊畏,實則卻是在攻擊他人。

類似的場面她見得太多了,這些人,做了台諫官之後,仿佛就不會正正常常說話了,總要拐彎抹角,實際上呢,還不是黨同伐異。

“哦?那依中丞的看法,朝堂中誰是奸佞?蘇相公、韓相公,還是章樞密?”

向太後的話中,分明滿是怒意,殿中一片寂靜,不聞一聲。

太後怒氣勃發的回應,舒亶一人在殿中央承受著,不見有絲毫慌亂。

“回陛下,禦史台中,臣之屬僚,多有此輩。”

出乎意料的回答,殿中一陣騷動。

沈括身子晃了一晃,擡起頭來,呆然望著殿中的舒亶。龔原、楊畏也都愣住了,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說錯詞了吧?”

若不是身在禦前,必定會有人叫出聲來。

不是在批沈括,以及沈括背後的韓岡嗎?為何舒亶會將炮口返身對準禦史台?

李格非也差點叫出聲來。

舒亶此言一出,分明是要將台諫上下清洗一遍。龔原、楊畏他們到底做了什麽,為什麽會讓章惇都下定決心拋棄他們?!

這時候,李格非方才回想起來,在這兩天禦史台的騷動中,舒亶這位一台之長,似乎消失了蹤跡一般,完全沒有出面來控制局勢。

難道是陷阱嗎?

他望向班列的最前方。

站在他的位置,只能看見西班的反應。

曾孝寬神色驚異,但旁邊的章惇卻是面無異色,仿佛一切的變化都在他的預料之內。

他是什麽時候與韓岡聯手起來的?!

李格非心中驚懼,若章惇與韓岡聯合,之前還能利用兩黨之間嫌隙而勉強存身的舊黨孑遺,這下子在朝堂上怕是沒有立足之地了。

但他立刻就醒悟過來,只是宰相之位上的爭鬥,韓岡和章惇就不可能並肩攜手。而且禦史台的主力是新黨,韓岡基本上沒有插手台諫的任免,章惇根本沒有必要為了迎合韓岡而自毀手腳。

一瞬間,李格非的心中已經有了答案,暗自慶幸起來,幸好自己沒有趟渾水,否則,這一次絕難討好。

太後亦是驚奇不已,“禦史台中有奸賊?”

“不錯!”舒亶仰頭道:“沈括,反復小人,惟其有才,先帝用之,陛下用之。如今見功於社稷,足見先帝與陛下用人之明。惟其品行卑下,縱有殊勛,亦不當委以宰輔之任。今日廷推上,臣絕不會推舉沈括。但廷推是朝堂大事,豈能橫加幹擾?沈括是否委以宰輔之寄,自當在廷推來決定。且為陛下拾遺補闕,裨贊朝廷方是言官之任。窺伺上意,掇拾臣下短長,以圖幸進,豈是言官當為?故而臣言,禦史台中多有奸佞。”

龔原依然仿佛雕像,舒亶的反戈一擊,猝然而來,他的頭腦如同被卷進了颶風,天旋地轉。

楊畏則及時地從混亂中反應過來,不顧殿中的禮儀,大聲叫道:“陛下!舒亶身為禦史中丞,卻迎逢宰相,罔顧聖恩,陛下明見,可知朝中奸佞乃是何人?”

楊畏滿懷期待,盼望有人緊跟著自己發難。禦史中丞竟然背叛了禦史台,甚至攻擊台中禦史多為奸佞。這是捅馬蜂窩,怎麽可能沒人出來一起反駁?

但殿中靜靜的,寂靜得仿佛在嘲笑楊畏的幻想。

頭腦中的混亂或許已經平息,但觀望之意卻浮上了心頭,沒有絕對的把握,禦史中丞為何要攻擊禦史們,明知已經掉進了陷阱,還有誰會輕舉妄動?

太後也沒有理會楊畏:“舒卿說台中有奸,蘇相公,你怎麽看?”

蘇頌淡淡定定,朝堂上幻變迷離,他過去見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