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聞說紛紛意遲疑(下)

李誡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爛泥地裏走著。

盡管是位官人,但從外表上完全看不出來。

蓑衣下穿了一身短打,褲腳卷到了膝蓋上,又換了草鞋,更沒穿襪子,腳上沾滿了泥漿。

常年風吹日曬,一身細皮嫩肉都換做了滄桑的黝黑,臉上有風刀霜劍刻出的紋路,眉頭又總是緊緊皺著,看著比實際年齡還要長上十歲。

他走在泥濘地裏,就讓人感覺自然得很,天然就是一副該在泥地中行走的農民模樣。就是後面稍遠一點,跟著幾名伴當,也沒人會把他跟那幾個伴當聯系起來。

但這邊的地還是太爛,仿佛都成了放了水後的稻田,好些低窪處都匯聚了泥漿水,都看不出深淺。再走慣了泥地的農民,也免不了要失足。

李誡走著,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個小坑,泥漿淹到了小腿肚子,要不是旁邊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把他給攙扶好,李誡整個人都要摔進泥地裏,後面的伴當就只能幹瞪眼,趕都趕不過來。

腳陷在泥地裏,仿佛下面有一張嘴咬著不放,李誡自己用力,旁邊的人也拉著,後面的伴當又上來幫忙,七手八腳頗費了一番功夫才從泥漿中拔出腳來。

李誡斥退伴當,自己在地上用力跺腳,想把腳上厚重的爛泥跺掉。

旁邊的人扶著他,擡頭看天,“這見鬼的天,什麽時候才放晴?”

與李誡同行的男子,只看外表,要比李誡小上不少,身上的衣袍是武臣的制式。但說話間,卻有著普通武人與文官說話時,所沒有的親近和隨意。

“天知道。”李誡將腳跺了幾下,泥也掉了大半,也就停了,“去年江南的梅雨下了一個半月,也是這樣,不大,水也不漲,就是不見停。”

清明還沒到,東京就連著下了七八天的雨。

雨水一直不大,小一點的沾衣不濕,輕飄飄的猶如牛毛,最大的時候,也不過讓城中水位漲了兩尺,離堤壩的頂端還遠得很。

這樣的雨水,對農民來說,是個好兆頭,幾天的雨下下來,田地是徹底澆透了。

可城外的鐵路工地上,運送材料的道路都泡得跟酥了。

把幾根羊大骨和羊腿肉丟進高壓鍋裏,用小火熬了半日出來的濃湯,連骨頭都熬得酥了,骨髓中的油厚厚的一層漂浮在湯水上,熱騰騰的,撒上一撮胡椒粉,幾莖胡荽,再把烤得又幹又硬的熱烙餅掰碎了丟進湯裏,一邊喝湯吃肉,一邊就吃著吸飽了水分,又軟又爛的烙餅。

羊肉泡餅固然好吃,可路面跟泡在羊肉湯裏的烙餅一樣,行動可就難了,人不好走,車更過不來。

“這還算是好了。”李誡看得很開,再跺了兩下,便繼續往前,“前兩年在河北,都沒下雨,就是春天化凍,地上也是一踩一個坑,車走過就是兩條水溝,別說一只腳,就是馬車都能陷下去。”

年輕武官忙跟上,不過兩個眼睛在說話和走路時,更加注意腳下:“昨天不是說哪邊陷了個人進去?”

李誡依然沉穩,“是往白馬縣去的那條官道,在小楊村那一段出的事。連著三裏地,路基都給泡松了,人陷進去都沒了頂,救出來都沒氣了。”

“這運氣也真是背透了。”年輕武官嘖嘖嘆著,“走大路都能丟了命。”

“京保鐵路修好後,往白馬去的官道走人就少了,開封府這邊也連著兩年減了修路的錢,沒錢修,路能好?”

年輕武官點著頭,“關西有好些官道都給車馬碾得陷下去了,朝廷也沒錢修,下了雨就成河。”

李誡聽了,卻疑惑起來,“當初不是跟西夏人打嗎?怎麽官道都不修,不怕糧草補不上。”

“關西雨水少,雨停了路就能用了,除了幾條大道,其他官道修不修還不是那回事?”年輕武官說著,忽然耳朵一動,頭也擡了起來,望著右邊的方向,“終於開機了。”

在他看去的方向,正傳來轟轟隆隆的聲音。那不是雷聲,而是機器在轟鳴。

李誡望著遠方:“為了等這機子修好,鹹和堡停工有兩天了吧?”

年輕武官道:“下面是不停工了,可也快不起來。那個什麽破碎機得再多兩台,否則石子還是不夠。”

“這棱堡是越來越難修了。”

“還不是相公說的,每修一次都要改。進一次,現在是有點好東西都往上堆。俺那安熹堡還是一道夯築的四丈外墻,到了平字三堡,就改成內外高低兩重墻,現在的和字五堡,都把幾座炮台的地基用水泥料來造了,反倒是外墻沒那麽高了。”

李誡點了點頭,這事他是知道的。

開封過去有皇城、內城、外城三重,其中以皇城、外城城防最為完備,而所謂的外廓城,連個像樣的城門都沒有,只有一圈圍墻。其防禦力,完全是由計劃中分據開封城外各個戰略要地和通道的十五座棱堡來維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