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二)

王安石上京。

王安石抵京。

金陵至京師兩千裏,兩條消息在舊日能拉出半個月的距離,如今由於鐵路的存在,則是昨天前一個消息剛剛送到京師,今日載著王安石一家的專列,就已經抵達了東京車站。

自宣德門、朱雀門一路向南的禦街上,一隊人馬匆匆而過。上百人的隊伍前舉旗牌,後張羅傘,非是宰相,自無此等聲勢。

如果是對朝堂稍稍有一些了解,不用看旗牌,只看馬車上的標識,便知道這是宰相韓岡的車駕。

探究和好奇的眼神,紛紛從禦街兩側投射過來,一路追隨著韓岡的馬車。

耳目稍稍靈通,再加上些許聯想力,韓岡出門去做什麽根本就不必多猜測。

王老相公來勢洶洶,韓相公這怕是給弄得手忙腳亂了。

王安石與韓岡翁婿兩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可以像報紙上刊載的傳奇小說一樣,用上一年的時間來連載。

更重要的一點,王安石選在這個時間點上京,明面上是為了孫女和天子的婚事,宰相們會容許他有別的打算,可實際上誰都清楚,他是為了孫女婿,來拆女婿台的。

王安石從來都不好對付。他提前上京,都沒讓宰相們有時間準備。

盡管東府已經統合了議政們的意見,但王安石要是想要鬧事,還是能將朝堂攪成一團爛泥。

宰相們前幾天闖進福寧宮,將皇帝一陣訓斥,這件事在京師之中早就傳遍。

皇帝不成器也不是稀罕事,事關天下億兆元元,朝臣勸諫,宰相責難,過去也不是沒有過。但那畢竟只是個人行為,目的也是為了教導天子學好。而這一回三位宰相共同行動,對天子的態度也不是教導,而是真正的訓斥。

宰相們對皇帝的態度,已不止於戒尺打手心了,可以說是一個耳光一個耳光地招呼上去,皇帝連臉面都沒了。

天子在太妃的唆使下偽造中毒,用來誣陷太後和宰相。幸好有忠直的內侍及時發現,倉促間用炭粉替代了毒藥,免得身嬌體弱的天子誤服下毒藥,不小心一命嗚呼。

天子如果當真如傳言一般如此不知自愛,這的確是該罵的。可對於許多有心人來說,京師市井中的傳言,但凡這般細節充分,那原因就只有一個,就是有人故意泄露。其中的真實性,卻還不一定比得上那些沒來由的謠言。

官做得越大,這謊就扯得越兇,一旦朝堂政爭到了需要散布謠言來影響輿論的階段,為了打壓敵人,誰也不會吝惜於多說幾句謊。

不過這種過於用力的傳言出現,也證明了宰相們到底想要做什麽。只是王安石一來,局勢又會起變化了。

“官家在外有此老,此老在內有官家,兩相呼應,相公們可就難以如願以償了。”

街旁的只言片語傳入耳中,葉溫叟回顧身側同伴:“現在的人,當真是什麽事都敢說。”

宗澤道:“如今跟過去不一樣了。”

“因為沒烏台了。”

宗澤笑了一笑,過去的那個禦史台,的確可以說是沒有了。

在過去,士人們平日裏議論朝政,也不會是百無禁忌,若是遇上朝堂大變之時,更是一個個都變得小心謹慎。

那一等自以為是的狂妄之徒,沒有哪個能在朝堂上待得久的。

即使有一個做宰相的嶽父,即使名聲傳遍士林,一旦被政敵抓住機會,照樣會灰頭土臉地滾出朝堂。

因為皇帝手中有一個皇城司,而朝堂之中還有一個烏台。

這兩個衙門,如同兩把利刃,懸在每一位文武官的頭頂上,讓他們謹言慎行。

幸而這幾年,禦史台中的烏鴉們,先是變成了路邊吱吱喳喳的麻雀,繼而連麻雀都不是了,變成兩府豢養的家雀了。

而皇城司,原本豎著朝外的耳朵,現在一只沖著福寧宮,一只沖著聖瑞宮,給他們十個膽子都不敢再去宮外搜羅市井傳言,監察臣子們的動靜。

少了懸在頭頂上的刀槍劍戟,管不住嘴的也就越來越多。

宗澤身在中書,對此頗有感觸,“沒了監察,這市井之中,就越發的好事了。”

葉溫叟笑道:“現在京城裏面,可不是人人都在想著兩府會不會與太後一起,將皇帝給廢掉?還有王相公,他這一回上京,會不會跟他的女婿打擂台。”

宗澤笑了起來:“不知轉運如何看?”

葉溫叟坦言:“如果天子得勢,朝堂上會腥風血雨好些年。如今的這位皇帝,可比不上仁宗。”

宗澤是韓岡的心腹,但凡是在他面前提到韓岡和皇帝,都不會站在皇帝的一邊。何況葉溫叟這位兩浙轉運使本就是韓岡的人。

嘉佑二年的進士,不去走章惇的門路,卻來投靠韓岡,宗澤一直都感覺有些怪。這可是他出生之前,就已經考中進士的同鄉前輩。宗澤在讀書時便已屢聞其名。可這幾年在韓岡門下的交往中,宗澤都沒看見過葉溫叟有半點倚老賣老的作派。現在口吻,更是擺明了要為韓岡沖鋒陷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