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十五)

“馮京也來了?”

文彥博半眯著眼睛,靠在躺椅上。整個下午,他都在躺椅上度過,家仆來回奔走,將一條條最新得來的消息通報於他。但文彥博只在聽到另一位前任宰相也抵達京師時,才稍稍擡了一下眼皮。

“正是馮相公,前腳剛下車,後腳就進宮去了。”

“去看皇帝了嗎?”文彥博追問。

報信的家人聲音顫了起來,“小人不知。”

文彥博閉上了眼睛,不說話了。站在旁邊的次子文嗣舜立刻就呵斥道:“那還不快去打探!”

“不用去了。”一人走了進來,“馮當世只是去慈壽宮探問了太後就出來了。”

文彥博睜開眼,在兒子的攙扶下站起身來,“德孺來了。”

表字德孺,來人正是範仲淹的幼子範純粹。因患病離任,居於京師就醫已有半年。文彥博安頓下來後,就把他給請了來。

不過文彥博找範純粹來,不是要打聽京師的新聞——文彥博的消息來源,只會比範純粹更廣,他只是想問一問範仲淹的另一位兒子的下落,“堯夫還沒到嗎?”

範仲淹的三個兒子,只有範純仁的聲望最高。如果在京任職,也是在議政之列。不過如範純仁這般的死硬舊黨,始終被章惇拒之京外,而韓岡,對絕不會幫忙的範純仁,他也同樣不會理會。

如今舊黨後繼乏人,富弼、呂公著、司馬光等一幹成員又相繼去世,文彥博之外,只剩範純仁和呂大防還有些人望了。

文彥博此番進京,正想有些作為,範純仁的助力對他必不可少。

“如果家兄在收到邸報後就啟程上京,這兩日也該到。”範純粹冷著臉,補充道,“如果家兄進京,當是會去拜見天子。”

文彥博進京之後,先入宮探望了太後,然後就回到自己的府邸,就跟馮京一般。

皇帝雖還沒有被廢,其實也跟被罷廢沒有兩樣了。文彥博有所欲求,自不願在此事上與整個朝廷為敵。換作他年輕十歲,或許會展示一下風骨,現在年近九旬,這口氣他不會再爭了,要爭的,只是兒孫的好處罷了。

但文彥博沒有因範純粹的頂撞而動氣。範仲淹也是這個臭脾氣。要不然,以他的聲望和才能,何至於不能進位宰相?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不愧是文正公的兒子。”文彥博道,“一日未退位,一日便是天子,我輩的確是要崇以尊禮。不過,我等若是造訪福寧宮,恐對天子不利。無論章、韓,豈能容得下身荷眾望的皇帝?”

老狐狸的推托之詞,範純粹豈能不明。不過,範純粹鬧了一下,卻也只是想表明立場,並非要與文彥博翻臉。眼下機會難得,正要互諒互助,不是分道揚鑣的時候。

“是純粹孟浪了。”範純粹欠了欠身,“潞公老成謀國,非純粹所能及。”

文彥博知道範家三子絕非同道中人,能有一個攻守互助的協議已經不錯了。

“德孺可知韓岡為何提議創立大議會?”文彥博問道。

“當是自清之舉。”

大議會前所未有,故而韓岡的想法,便是世人猜測的重點。

如今大多數人,都覺得這是韓岡愛惜羽毛、顧慮青史的緣故。

韓岡當年為了證明自己無意做權臣,把朝中重臣召集起來共議大政。當時還有太後、天子,現在太後退隱,天子被禁,韓岡為了名聲,把大議會提出來不至於讓人難以理解。

“或許當年韓岡就看到了會有今日,故而方才會有州縣中的議會。”範純粹說道。

“或許是有幾分道理,但確切些,是因為他怕!”文彥博斷然下了定論,“古來權臣,若不能如隋文謀朝篡位,從來只有死無葬身之地一條路。縱使伊尹,也沒能逃過太甲之誅。”

史記中說伊尹放太甲於桐宮,是因為太甲昏亂,三年後太甲洗心革面,便被伊尹迎回。不過在竹書紀年裏,寫的卻是伊尹篡位,流放太甲,太甲自桐宮脫逃,反殺伊尹。孔穎達的《尚書正義》中對此有所辯駁,所以竹書紀年的記載,並未為世論公認。

不過伊尹最後的結局,會置疑竹書紀年的士人,絕不會有飛黃騰達的可能。臣子之中,或許有這等拳拳忠心、以性命相報的正人君子,但天子,卻決不可能容忍一個能夠操持國政、乃至帝位的權臣。

文彥博繼續道:“他擔心太後去後,孤身一人無法阻止天子親政,即便能夠繼續操持國政,天下四方的重臣也不會容忍他。”

“所以幹脆就‘致君堯舜上’了?”

“罰不責眾,他其實更加安全了。”文彥博道。

範純粹反駁,“不是有王舜臣嗎?”

王舜臣是韓岡的人,他這一回上京本就是韓岡的安排,不過韓岡究竟會把他放在哪裏,到現在也沒有人能夠了解到韓岡的心思。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王舜臣的確是對韓岡唯命是從,否則韓岡絕不會叫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