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二十二)

“太尉,這是最後一間庫了。”

一名頭發花白的老內侍走在王中正的前面,半弓腰半側身,殷勤地引著路。

他身上穿著小了一號的紫袍,露出了半截手腕,臉上架著一副舊眼鏡,左邊的鏡片邊緣還缺了個口子,靴子也有些年頭了。

這模樣,一看就是久不得志的破落戶。內侍這般潦倒,在宮中也並不鮮見,甚至可以說是大多數。

能夠有那個運氣,跟在宮中幾位主人家身邊,爬到入內內侍省的高層,從內侍官轉入武官,同一時期,其實不過一掌之數。

能如王中正,私下裏都到了被人稱為太尉的地步,更是開國以來絕無僅有的一位。

但這位大宋宦官中的代表人物,此時卻是沉著臉,一身陰寒,讓他周圍都仿佛重新進入了寒冬。

暮春的陽光適合曬書,也適合晾曬庫中物品。

皇城中庫房最多,大宋內庫之豐,北遼舉國亦不能敵。

舊庫十六座,元豐新庫又是十六座,還有元祐後新建九庫,錢帛在庫中堆積如山,傳說中文景之治,穿錢的繩索都爛在了庫裏,這在如今所宣言的豐佑之治中,不過是小巫見大巫。大量的絹帛白白地朽爛在庫房中。

而大議會創行在即,皇城中諸多財貨都要清點一遍,提交給大議會和議政會議掌握。

因而就像古往今來天下間所有對庫房的檢查一樣,賬目和實際出現了巨大的差異。

前面引路的內侍,王中正並不如何熟悉,因為他所熟悉的兩人昨日已經被看押起來,此時正關押在皇城司的衙門裏。

如果僅只是監守自盜,那不過是梟首一刀罷了,但意圖縱火焚燒罪證,那可就得千刀萬剮才贖得清罪過了。

沒人想看到價值八千多萬的財貨被燒得一幹二凈,但為了掩蓋一點私心造成的虧空,宮裏面就有人準備這麽做了。

在過去,類似的事情也出現過的,一個王府中的婢女,僅僅是在偷盜幾件金器後為了掩蓋此事,就一把火燒掉了王府,順帶把緊鄰的三館秘閣中的幾十萬卷藏書一並化為灰燼——這可是太宗真宗時,為了編纂《冊府元龜》、《太平廣記》、《太平禦覽》、《文苑英華》這幾大典籍,才費盡心力從天下各處搜集來的書籍,其中不乏珍本、孤本。

要是這一次讓人得逞了,短時間內,朝廷在不破壞國中經濟環境的情況下——也就是不加稅——就連一場邊境戰爭都無力發動了。

經歷了太多,也聽說了太多類似的故事,王中正和政事堂都做好了準備,一決定要對賬,就立刻調動了神機營將所有庫房都接管。可即使這樣,也僅僅提前了一步,只差半個時辰,就只能見到熊熊烈焰了。

昨夜在得到了部下的回報,確認了那兩個賊子以及他們的黨羽正要做什麽之後,王中正還是驚出一身冷汗,靠在椅子上半天都沒能動彈。

一天的時間很快過去,王中正對四十余間庫房進行了走馬觀花地視察。

盡管沒有半個月以上的清點,根本弄不清到底虧空了多少,但看了一通過來,王中正至少能確定,庫存應該能達到賬目上數字的九成——這個比例,比州縣和路中的庫房要讓人安心多了。

結束了視察,王中正在最後一座庫房前坐下來歇腳,有人端茶遞水,有人捏背捶腿。

“早點點算清楚,太後和相公們都在等著。”

王中正說話時都閉著眼睛,但剛剛翻了身的破落戶知道,這話是對自己說的。

原本就如蝦一般弓著腰背的新管庫,幾乎把腰對折了,“太尉放心,小的這些天就不睡了,一定盡快將太尉的吩咐給辦好。”

“還有你們。全都給我把手縮回來一點。不要想著有人可以頂罪了,就能放心大膽地伸手。就算我不看著,相公和議政們都是會盯著。伸手之前,先把家小安頓好,免得日後沒了著落。”

王中正說得殺氣騰騰,驚得一眾人等指天誓日,皆以身家性命發誓,絕不會監守自盜,重蹈前人覆轍。

王中正只是點頭,根本就不信。

抄家的時候,就是發家的時候——因為罪臣的話是做不得證據的,負責抄家的官員說抄了多少就抄了多少,至於罪臣說自己家裏有多少多少,只是攀誣的胡話而已。

這一回的情況也是一般。現在有了最好的替罪羊,有幾個人能忍得住?反正最後還有那兩個前任庫房管勾兜底,所有的虧空都有他們和他們的黨羽給人擔下來,正好可以大撈特撈。

可惜這絕對是往刀口上撞。眼下正是天下大變的時候,那些慣例、故事,現在都做不得數了。

外面正愁沒辦法插手進宮裏面,要是議政們打算拿此事作伐,身上多個一文錢都是罪。不把宮裏面從上到下洗個幹凈,那些文官不會善罷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