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二十四)

“小乙哥,你說韓相公把王太尉召回來,究竟是要做什麽?”

任泉兩只腳前後動得飛快,手上捧著的一摞章疏,看著有三尺高,搖搖欲墜。他一只眼睛看著前路,一只眼睛盯著章疏,防備其掉落,嘴裏還不忘跟同伴說話。

盡管只是中書門下的新晉堂吏,不過三個月的時間,已經足夠讓任泉掌握了分心三用的技巧。

“我們只是小小堂吏,操那份心做甚?”

被稱作小乙哥的任泉同伴同樣是新人,同樣捧著三尺高、近百本的章疏,同樣是邊走邊說話,卻因身高的關系,看不到前面,只得一只眼睛看手上,一只眼睛勾著任泉,跟著任泉走。

“軍國大事自是不用我等操心,但說一說總無妨。這中書門下……”

任泉正說著,腳尖突地絆了一下,啊地叫著踉蹌兩步,人沒摔,手上的章疏卻摔了一地。

“沒事吧。”小乙哥吃力地扭過頭,問著任泉,“摔到哪裏了?”

“這塊都翹起來了,也不知敲回去。”任泉腳尖點著地,疼得直抽氣,“這遭瘟的相公,怎麽就能回府理事,弄得連路都不熟!小乙哥,你……”

“噤聲。”小乙哥突然踢了任泉一腳,飛快彎腰放下自己捧著的章疏,又收拾起散落一地的奏章來,還不忘瞪上任泉一眼,壓低聲音:“快收拾!”

任泉正愣著,就看見迎面走來了一群人。

一看到打頭的一人,任泉臉色也發了青。再也感覺不到腳上的疼痛,蹲下來,趕急趕忙地撿拾起地上的章疏。

待到一行人走到面前,盡管還有幾十本章疏沒有撿起,任泉二人還是迅速地閃到路邊,低垂著頭,不敢旁顧。

一行五六位,只在看到地上的奏章時才腳步頓了一下,之後一句話沒說,就繞過了兩人。

待一行人稍稍走遠,任泉終於放松了僵硬的身體,懸到了嗓子眼的心也落了回去——幸好沒被計較。

用手肘頂了一下同伴,任泉悄聲道,“那是哪位,竟然勞動了二公子。”

小乙哥卻瞪著眼睛,張著嘴,望著一行人的背影,“怎麽就只是二公子出迎?”

“是哪路的奢遮人物?”

韓二公子在前面領路,而他所引導的那一位,沒穿官袍,分不出身份,不過任泉看他的氣度,再聽同伴的口氣,肯定是一個老資歷的達官顯貴。

“誰?三元魁首的馮相公!”小乙哥低聲冷笑,“只派了二公子出迎,韓相公真的是一點面子沒給他。”

“三元魁首的馮相公?”任泉的腦筋繞了一個圈,才想起如今正在京中的前宰相,“不是說馮相公害過韓相公嗎?還是逆賊的姻親,韓相公肯見他,已經很給臉面了。小乙哥,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馮京也曾經主掌政事堂,年甲又遠長於韓岡,如今也還掛了個宰相的名分,韓岡出門相迎實不為過。

可外面都傳,這位馮相公與韓相公有夙怨,當年還陷害過韓相公,韓相公只是沒出去迎接,這算是什麽折辱?

“嗯,說得也是。”

見同伴點頭認同,任泉再多看了馮京的背影一眼,便又蹲下去一本本地撿起地上的奏章,只是埋下去的臉上,多添了一抹興奮的笑意。

……

盡管中書門下的小吏覺得韓岡的作為毫無問題,但當事人看來,卻是無禮到了極致。

如果是在中書門下,朝廷公府,韓岡以宰相之尊,僅是降階相迎,亦不為失禮。

可現在這是在韓岡的私邸,資歷更長、名位更尊的前宰相到訪,韓岡不出迎,只讓兒子代為迎接,若不是必須要見到韓岡,馮京在大門前的時候,就已經想拂袖而去。

跟在韓岡的兒子身後,沿途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讓舊日的記憶從不知名的深處浮起,基本上沒有怎麽變動過的建築和陳設,一切都讓馮京回想起自己處在人生最巔峰的那段時間。

十幾年前,這裏曾經是馮京的府邸。原本是郡王宅,收回之後空了十幾年,被熙宗皇帝賜給了新就任的馮京。

當時的這間宅子,由於十幾年的空置,已經破敗不堪。馮京廢了好大一番心力,把他的宰相宅邸整修一新。

官靴的木底,在青石板上,發出篤篤的清響。這是來自於太行山深處的石料,十余年了,每天都有數以百計的官吏、仆從,走在這些青石板上,但至今幾乎都看不到有什麽缺損。

拐角處的桂樹,正郁郁蔥蔥。十幾年的時間,長到了兩人多高,只看那綠如翠玉的葉片,就能想見八月中秋,飄香十裏的芬芳。這是從江夏家中連根移來,馮京親手在此府邸栽下。

畫堂上的琉璃瓦,出自汝州名窯;堂中大梁,來自於秦嶺之巔;後院園林,出自江南名匠之手;宅中深井,是化解了京師大旱的井師親自主持開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