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四十七)

送了文彥博離開,韓岡沒有立刻離開蘇府。

轉回來,沿著墻根下的小路,來到一座篁竹幽幽的小院中。

蘇頌正在院中,專心致志在房內修改著一篇文章。

草稿早已改得面目全非,修改後的蠅頭小楷,幾乎把所有的留白都給占了去,聽到下人的通報,蘇頌才丟下了手上的毛筆,從房中出來。

“怎麽樣了,文寬夫服軟了沒有?”他問著韓岡。

“哪有那麽容易。”韓岡搖頭。

蘇頌驚訝起來,“沒答應?”

“答是答應了。只是口服心不服。”

“人越老,就越是固執,玉昆當是深有體會。”蘇頌自嘲道。

韓岡搖頭,“那是因為我提出的論點,沒有充分的證明。潞國公可不只是固執。”

他在離開的文彥博身上,可沒看到半點認輸服軟的跡象,有的只是退以待變的權宜。

宰相可以軟弱,因為有些皇帝就喜歡聽話的大臣。但能夠成為士大夫中的領袖人物,那他的性格之中,就必然有著堅定甚至是固執的成分在。

文彥博不是王珪,回到洛陽之後,時不時地就要折騰出點事來,讓秉政的宰執做得不那麽舒坦,十幾二十年持之以恒地為日後的反撲做準備。

如今文彥博貿然深入敵營,吃了一個敗仗,不得不簽下城下之盟,但並不代表他會就此俯首稱臣,勾踐的光輝榜樣還在那裏呢。

同樣很清楚文彥博的為人,蘇頌問韓岡,“那玉昆你打算怎麽做?”

韓岡帶著沉穩的微笑:“當然還是只有那句話。”

蘇頌微皺起眉,“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

韓岡經常會說些很特別的話,不見典籍出處,細細咀嚼卻別有一番味道。不過這一句,殺性太重,蘇頌並不喜歡,只是他也無法否認這句話的正確性。太祖皇帝同樣說過,“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韓岡的眼睛笑得微微眯了起來:“潞國公做了幾十年的宰相,被優容尊崇慣了,遇上不講道理的,有理也說不清了。”

“文寬夫有什麽道理?”蘇頌可沒打算救文彥博,他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看文彥博也不順眼。

當年範仲淹為何要保住棄城而逃的知州?是怕皇帝殺人殺得手滑,殺到自己頭上。

現在可沒皇帝了,如若自身事敗,就是沒處置文彥博,照樣沒活路。如果一直能維持下去,怎麽處置文寬夫,都不會影響大局。

這種情況下,幹掉文彥博就是保護自己,蘇頌自然拎得清。

韓岡呵呵笑道:“有理說不清,沒理就更說不清。”

蘇頌看了韓岡一陣,嘆道,“幸好這次是讓玉昆你來。其他人做來,沒玉昆你這般幹脆利落。”

如果是其他宰輔來對付文彥博,只會交代給下面人去做,自己要保持幹幹凈凈的好名聲。要是給人說是對老宰相下狠手,整個士大夫階層裏面都會對他不待見,平民百姓知道以後,也會說道兩句。不說別的,文彥博的年齡就天然的占了優勢。

但韓岡對文彥博下手,無關的外人首先就會站在韓岡這一邊,不說韓岡直接在報上指名攻劾,就是韓岡什麽都不說,許多人都會為韓岡的行動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等到韓岡把文彥博大罵一通,登時就成了過街的老鼠,就像當年的蔡京,被京師百姓得知,他竟然敢彈劾韓岡,當天就連家門也進出不了了。

“子容兄謬贊了。”韓岡搖頭嘆道,“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這麽做。何況這等事,做多了一樣敗了名聲。幾十年的積蓄,幾次就敗出去,敗家子也不是這般做的。”

好名聲是建立在韓岡幾十年來多做事少說話的基礎上的。是切切實實做了澤被天下士民的好事,而不是只在朝堂上與同列扯犢子,如果韓岡日後隔三岔五就拎出個重臣來公然抨擊一番,煽動起百姓,遲早會跟王莽一樣,口碑徹底崩壞掉。

韓岡能如此冷靜理智地看待自身在民眾中的影響力,這讓蘇頌放心了不少。畢竟關系再是親睦,也不得不擔心日後韓岡膨脹起來,仗著自身的聲望,將矛頭對準如今的盟友。再如何相信對方的人品,也不得不考慮日後的變化。

韓岡沖蘇頌微微一笑,也是看透了蘇頌的心思。

蘇頌老臉一紅,沖韓岡點了點頭,以示歉意。不管怎麽說,懷疑多年的老友,也是一重罪過了。

韓岡輕輕咳了一聲,打碎了些許尷尬的氣氛,“方才子容兄是不是在看學會章程的草稿?”

“章程已經定下來了,你我都用心修訂過,章子厚都說沒什麽需要大改的條目,沒必要再多費心思了。玉昆你之前也說了,等到施行時,再看哪邊有不合適的地方。我也是覺得可以了,暫時不必要再改。”蘇頌咂了咂嘴,覺得有些口幹舌燥,“是具體的法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