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七十八)(第3/4頁)

什麽記者?就是包打聽!報紙興起後的新行當,包打聽就成了記者,人品等而下之。走街串巷,窺人陰私,編造謠言,蠱惑人眾。

章援用鄙視的眼神沒能趕走對方,扯了扯襟口,越發的覺得空氣汙糟了起來。

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赴會時連坐的資格都沒有了。現在不但沒有座位,連站在身邊的人都是不知哪裏來的下等人,就是在大慶殿上,身邊也至少是個朝官。

蘇頌的孫子蘇象先,章援是認識的,雖然是站著,可他攙扶著蘇頌坐下,然後就站在蘇頌身後,可比自己的處境要強出許多。

無數的抱怨從章援心中漫溢而出,對父親的,對韓岡的,對蘇頌的,對自然學會的,對身邊地痞無賴的,直到韓岡走上前台。

窸窸窣窣的雜音,陡然間就消失了。

全場的關注點都集中在一處。

唐梓明不再左顧右盼,靜靜地注視著宰相。

然後他就聽到了宰相的聲音。

“我有一個夢想。”

“夢想?”

“做夢時的想法?”

唐梓明跟所有人一樣,都豎起了耳朵,瞪大了眼睛,卻不明白韓岡的語義。

他雖然是第一次來負責《自然》和自然學會方面的報道,但他很清楚,自然學會之中,對巫蔔夢占等裝神弄鬼的玩意兒,持有的是什麽樣的看法。

“什麽叫夢想?”講台上,韓岡的聲音傳遍全場,“不是夢中的想法,也並非是妄想。所謂夢想,是對未來的期許,也是對自己的要求。你以後想要做什麽樣的人,想做什麽樣的事,這就是夢想。”

這就是夢想?

其義與章援所知截然不同。

韓岡如今經常使用新詞,或是賦予舊辭藻以新意。有人覺得還不錯,反正日常用語是百年一變,隔了三五百年用詞造句便截然不同,要不然九經諸典也不會需要一代一代的傳、注、疏來釋義。有人卻不以為然,甚至憤加斥責。

但無論支持還是反對,所有人都不得不去習慣。章援這位宰相家的公子能做的抗議,也不過是無聲地嘖了嘖嘴。

“不獨是我,其實人人都有夢想。讀書的想要金榜題名,務農的想要五谷豐登,做工的想要產業興旺,行商的想要財源廣進。《三分》裏,三興漢室,這是諸葛亮的夢想。《九域》中,乘風破浪,這是宋江的夢想。”

唐梓明不禁點頭,更看到了台上的蘇老平章點了頭。

也許文人對夢想的理解,還是“忽寢寐而夢想兮”的虛玄,還是“老去山林徒夢想”的空洞。

但只要一提起《三分》裏,劉備屢撲屢起的堅韌,諸葛亮鞠躬盡瘁的悲壯,《九域》中,宋江意欲揚帆萬裏,橫渡大洋的壯闊,林沖欲統三軍鎮撫海外群藩的豪邁,洗心革面的公孫勝在觀天儀下二十年如一日,要勘破七曜運行規律的追求。

唐梓明這種粗通文理的鄉學究,甚至是不通文墨的普通百姓,也能明白什麽叫做夢想。

他下意識地偏頭看了看身旁的那位官人,卻發現,他現在是雙眉蹙起,一臉的疑惑。

章援疑惑著,堂堂宰相,當世大儒,進士及第的韓岡,將話說得如此淺顯,不涉典故,反而用上說書中的例子,這是要說給誰來聽?

“在座的諸位,難道對日後就沒有什麽夢想?……我想,雖然不時會有些變化,但都應該是一直有的。”

當然是有的。

章援夢想過,日後能繼承父親的地位,掌握天下的權柄,高居萬人之上,讓重臣們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在午夜夢回時,甚至想過更近一步。

唐梓明也夢想過,每天都在想,這兩年多攢些錢,在新城外買一間小院,娶一個嫁妝豐厚又賢惠的渾家,生兩個兒子,女兒的話,相貌若還不錯倒也可以有,每天桌上能有酒肉,這就是夢寐以求的生活了。

“但你們知道我的夢想是什麽?”

韓岡在天下民眾之中,有著無可匹敵的聲望,更在朝堂內外、軍旅之中,亦有著莫大的影響力。

韓岡的夢想是什麽?

很多人都想知道。

尤其是在韓岡放棄了在未來獨掌天下權柄的機會,硬是要生造出一個大議會來之後,更是讓天下人都來猜測他的心思。

外圍坐著的章回想知道,李膺想知道,內側坐著的黃裳想知道,王居卿想知道,沈括也想知道。

身為宰相家子弟的章援、蘇象先,一個奉父命而來,一個隨祖父而來,卻連座位都沒有,只能站著旁聽,但他們同樣想知道。

還有所有的賓客和記者,也都是一樣的想法。

就如唐梓明,雙目一瞬不瞬地等待韓岡揭開謎底。

“我最早的夢想,是在我才五六歲的時候。在那時候,我只想著,就是能過一個安安穩穩的日子,沒有西賊的入寇,沒有朝廷的征發。父兄都能留在家中,母親也能免去勞作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