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七十八)(第4/4頁)
韓岡絲毫也不遮掩寒素門第的出身。
灌園子,一向是嘲罵韓岡時,最常被使用的詞語。世間甚重門第,即使是販夫走卒的出身,也要給自己找個好祖宗。
歐陽修堂堂史學大家,給自家修譜牒的時候,都不顧前一半“凡三百年,僅得五世”後一半“才百四十五年,乃為十六世”這樣的錯訛,硬是要編出來。
以歐陽修為發軔,修譜、續譜在朝堂中成了流行,無論出身如何,總要把家譜編得花團錦簇,上則勾連帝王將相,下則與今之重臣聯宗。
唯獨韓岡,本朝的韓琦、韓億不去聯宗,前朝的韓愈也不去攀附,根本不在意祖宗如何。灌園子的稱呼,坦然受之。
二十年下來,反倒是越來越少的有人拿著他的出身來做文章了。
“這樣的夢想,這樣的期盼,八百萬關西黎庶,又有何人沒有?”
“寒家自京東喬遷至關西,迄今七十年。此七十年,西夏由順而叛,由叛而興,由興而盛,由盛而衰,再由衰而亡,西賊兵戈之下,年年烽煙不息。關西人口八百萬,無不受其荼毒。寒素之家,五十則為老,六十已難見,幼子未夭者,十人之中只得二三!老不得善終,幼不得生長,至於壯者,確有所用……”韓岡頓了一頓,三個字迸出唇齒間,“夫役也!”
聲如寒水,沁透人心。
西北之亂,人所共知。
廳中出身關西的會員,多至百人。聽到韓岡提起關西舊事,舊日的記憶也從心底泛起。
在韓岡的話語聲中,又回到了那西賊肆虐的年代。傷心感懷者,咬牙切齒者,皆不知凡幾。
“不僅關西軍民備受其苦,天下百姓又何能獨身事外。為補軍費,朝廷稅賦十數年間陡增一倍有余,天下哪一州哪一縣的百姓,日常起居沒有收到牽累?”
“人人皆盼早滅西虜,得享太平。但這要如何實現?”
“關西人口先時四百萬,後至八百萬,西夏人口初不過百萬,後亦不過兩百萬。四倍於夏,始終不能克。其因何在?”
一個個問題猶如潮水拍岸,一浪浪而來,皆是困擾前人的症結,可在座之人,卻沒有誰不清楚問題的答案。
即使還有不明白的,韓岡也立刻給出了答案。
“甲兵!”
重重的兩個字,讓人明白其重要性。
“西亂之初,國朝接連三敗,乃是士卒不練、兵甲不備、城寨不修之故。至熙寧初,三十年兵戈,士卒已精,城池已完,仍不能克之者,乃甲兵尤遠遜西人也。興州弓,瘊子甲,夏國劍,皆聞名於天下。皇宋之神臂弓,亦為黨項效順者所獻。”
“泱泱中國,能工巧匠,難以計數,甲兵竟不如虜寇,非是匠師無能,實乃朝廷輕忽,當軸諸公難辭其咎。至熙寧後,軍器監立,甲兵始精。霹靂砲一造數百,神臂弓一造數萬。板甲,陌刀皆以十萬計。試問西夏如何不敗?”
“熙寧中,得河湟,斷西賊右臂,元豐末,西夏國滅,元祐初,又復靈武故土,我少時的夢想,天下人的期盼,也終算是得以實現。”
僅僅是幾百字,數十句,囊括了滅夏復土的十年征戰。
但在場的誰都知道,這其中有多少驚心動魄的戰鬥,可歌可泣的事跡,多少艱難,多少血淚。
縱使唐梓明這等平民百姓,也禁不住熱血沸騰,恨不得當時自己也能投筆從戎、參與其中。
更不用說在座的士人,參與過昔年戰事的開始回憶舊往,沒有參與的,也在腦海中描繪起彼時的鐵馬兵戈。
韓岡卻沒有等待,“舊的夢想即以實現,新的夢想又隨之而來。”
他收起了之前說起西事的激昂,換上了稍微輕松的語調,“想我氣學中人,當知此夢想為何?”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韓岡上面聲傳一室,下面的也喃喃相和。
橫渠四句教,廣播天下近二十年。天下士子,縱非氣學中人,亦以此四句為記室之銘。
“所謂萬世太平,正是那大同之世。”
“大同之世,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我有一個夢想——就是這個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