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廟堂(二)

六點鐘差一點的時候,趙煦醒了過來。

《自然》上所說的生物鐘,讓曇花總在夜裏開放,讓公雞在日出時分打鳴,以及讓他習慣了早上在快到六點的時候醒過來。

盡管在入睡前,花費了一點時間和精力,但經過了八個小時的充分睡眠,趙煦覺得自己的體力又恢復了過來。

內外一片寂靜,明明有著十幾二十人在內外守候著,但閉上眼睛,便一點聲息也無,天子的寢殿中,仿佛連時間也一並凝固。只有身旁同枕共眠的嬪妃,正輕柔地呼吸著。氣息觸及耳廓,帶來軟酥酥的麻癢。

趙煦向外挪了一下,睜著眼睛,望著黑乎乎的帳頂,沒有偏過頭去多看上一眼,這位把他擠到禦榻邊沿的美人——這是封號,絕非外表。

易生養所對應的體型,與趙煦的個人喜好,有著很大的區別。而福寧宮中,為了早日添丁,除了皇後之外,趙煦所有的嬪妃都是類似的體格。

父母皆弱,子嗣必弱。所以父母體格強健,才有益於誕下健康強壯的子嗣。

宮中七八十年來,只有一個男丁成人,就是因為幾代天子皆體弱,偏偏這幾位皇帝又喜歡嬌弱的女子,皇子生一個死一個自然不是什麽讓人難以理解的事。

兩府……不,都堂就是用這樣的理由,將一幹更適合去唐代的女子,塞進了趙煦的後宮中。

有她們為對照,本就有八九分顏色的皇後,容貌更是完美到了十二分。

趙煦至今都不明白,都堂究竟是想要一名更易操縱的幼主,還是確信自己生不出子嗣,要故作大方?

不管哪一種的推測,都有說不通的地方,唯一能確定的,是章惇、韓岡肯定沒安好心。

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當當鐘鳴,宣告著卯正或者說六點的到來。

內間外間,也隨著當當的鐘鳴聲有了生氣,有如冰消雪化的河水,潺潺流動了起來。

細微的幾乎聽不到的腳步聲在房內響起,趙煦立刻坐了起身。

每天早間,服侍趙煦洗漱更衣的內侍及宮女,已經端著水盆、衣物等什物走了進來。

“官家。”

在已經掀開被褥,端坐在床邊的趙煦面前,宮女低頭萬福,內侍跪地行禮。

趙煦起身。

新來的美人才十四歲,正是貪睡的年紀,趙煦起床這麽大的動靜,也沒有驚醒她。

“讓她繼續睡吧。”

趙煦阻止了一個宮人叫醒床上酣睡的嬪妃。

宮人有點吃驚的樣子,應了一聲是,退了回去。

自從皇後嫁進來後,福寧宮中的噤口令便沒那麽嚴苛了。正常的應對不會再受到懲處,只是會被記錄下來送去給太後及宰相們過目。

但聰明的宮人,除了“是”和“官家”之外,不會跟皇帝有更多的交流,如果趙煦有什麽不應該有的吩咐,沉默就是他們的回應。

而趙煦也習慣了他們的沉默,也找到了相應的相處模式,日常的行事之間,盡可能地表現出自己的寬和與仁慈來。

梳洗過後,趙煦換上了一身窄袖修身的便袍,腳底是皮底箭靴,喝了一盅日常養身滋補的熱酥酪,就出了殿門,開始每日日常的繞著福寧殿的快走。

初春的清晨,稀薄的白霜還未融化。

趙煦行走在殿外檐下的廊道上,呼吸徐緩綿長,三步一呼,三步一吸,維持著穩定的節奏。

身後跟著兩名內侍,亦步亦趨。但對趙煦來說,這已可算是每天僅有的放松的時刻。

從最早的時候,為了強身健體而開始的鍛煉,到現在已經成了習慣。甚至因為正旦、先帝忌辰等事耽擱了,那一整天,都會覺得哪裏不對勁,總要晚上把欠下的賬補上才舒服。

現如今,每天早上繞著福寧殿快步走上十圈,歇下來後,整個人都神清氣爽,一天都有精神。而且走路的時候,連頭腦也靈光許多,看事情自覺也更加周全了。

前幾天,在楚國公府被宰相趕回來之後,就有些心神不定。故而這幾日趙煦就特意圍著福寧殿,比平日多繞了兩圈,漸漸的,想得明白了,心思也安定了下來。

在楚國公府上出聲之前,趙煦對韓岡的可能會有的各種反應都有所預備,尤其是對那些壞的結果,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用自己的挑釁惹怒了宰相,親身面對韓岡的反擊之後,趙煦發現自己之前所做的心理準備,絕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充分。

不過,趙煦這幾天都能在報紙上看見各種或明或暗的指責和抨擊,心中倒是越來越篤定,所謂的雷霆震怒也不過是敲打而已。這讓趙煦安心下來,也讓他一直以來的猜測,更加篤定了一點。

終究宰相們還是不敢殺自己,甚至不敢廢掉自己。

都顧惜名聲,只會拿太後壓自己,只想著躲在太後背後撿便宜,真的正面讓他們來做了,就只會說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