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南北(九)

戰爭,戰爭從未改變。

耶律乙辛安靜看完了告急文書,輕輕地放了下來。

是的,從沒有改變。

爭於意氣,爭於名分,爭於禮節,但終歸還是爭於利益。

自平定先皇太叔重元叛亂起家,經歷過的戰爭大小百十余。每一次戰事,都讓他更加清楚明了地認識到這一點。

枯瘦的右手壓在文書上,這一月來,每日亟待處置的軍政二事陡然加增一倍,他又不放心將之交托出去,只能花費更多精力去處理。一個多月來的辛勞,在他臉上留下了更加深邃的痕跡。

十年心血,毀於一旦。

“路選錯了。”垂垂已老的皇帝嘆道。

模仿宋人的巨艦大炮,現在看來的確是個錯誤。

造出來的船,炮不比宋人多,船不比宋人快,短兵相接毫無勝算,離港口稍遠一點,連逃都逃不掉。原本以為槳帆並用,能以靈活取勝,好比獵狗鬥野豬,但沒有經過訓練的狗,野豬只要甩一下頭,就能挑死在獠牙上。

蘇州港外被挑了第一次,對馬海峽被挑了第二次。

只比蘇州港外的海戰遲了兩天,宋國北海艦隊的主力雲集對馬海峽,大遼的水師遭受了第二次重創。

蘇州港海戰被擊沉了三艘船,損失更多還是在臉面上。

但這一回,卻是實打實的損失了十一艘,商船、戰艦,只要是大遼的船只,或被擊沉,或被俘虜。

徹徹底底地折了老本。至於臉面,在告急文書中,耶律乙辛看到了宋人所有的三艘一級戰列艦,對,包括那艘從蘇州港外“宵遁”的青州號——如果相信那兩份奏報,那青州號就是用兩天的時間,從蘇州港外趕到了兩千裏之外的對馬海峽。

幸好耶律乙辛早在決定動手之前,就下令將日本的金銀等物資全數起運,之後產出礦石精煉後封存。否則這一回的損失,就是將從宋商手中沒收三四百萬貫商貨,全數幹沒下來,也彌補不上。

現在對馬海峽中,已經完全是宋人的天下,僅僅是對馬島還沒丟。如果繼續保持圍困,對馬島上的存糧只能讓守軍堅持一年。

形勢大壞,耶律乙辛沒有再嘆氣,問,“宋使是怎麽說的?”

站在耶律乙辛面前,是館伴使,也是負責與宗澤談判的使節,他不知道耶律乙辛到底看了什麽消息,但他知道皇帝現在心情大壞。

他額頭上蒙蒙一層冷汗,“還是之前的兩條,立刻釋放所有被捕的宋人,並交還財物。”

耶律乙辛的心情更壞了一層,“汴京來的信他也收到了,就沒有別的話了?”

館伴使汗出如漿,但他還是得如實回報,“沒有。”

要是能看一看密信就好了,那樣就能知道章惇韓岡開出的談判底線了。

宋人傳遞的信件,都是通過大遼的鐵路。如果耶律乙辛想看,總歸是能看到。如果有辦法瞞過宋人拆看後再復原,耶律乙辛不介意了解一下宋人的底限。但這很難做到,耶律乙辛也就不想丟人現眼,而且宋人也會提防。

昔年宋國富弼出使遼國,每次收到家信就直接丟掉,不管上面寫了什麽,都不想給遼人找到利用的機會。

“看來是把大遼當成了吐蕃西夏大理那樣的小國了。”

耶律乙辛揮手讓已經在發抖的館伴使退下。

“父皇後悔了?”

只剩父子的金帳中,耶律隆忽然問道。

“攘外必先安內。不先將肚子裏面的蟲豸給清掉,怎麽能拿得刀槍?”

耶律乙辛沒有正面回答。實際上,還是有一點悔意。

他在事前是考慮過宋人可能會有的反應,也做好了應對的準備。只是沒想到敗得那麽慘,鬧得現在沒有一點談判的底氣。

“父皇,宋人還不打算開戰!”耶律隆明白耶律乙辛的心情,寬慰了一句。

這也是耶律乙辛和他的臣子們討論之後所得到的結論,就在得知開封方面派出了兩位參知政事,分別就任河北河東制置使,就更進一步加以確認。

如果南朝當真打算決一死戰,邊境上就不會這麽平靜。宋人在河東河北也只設了制置使,而不是宣撫使,由此可見一斑——想與擁有百萬雄師的大遼全面開戰,只憑制置使手上的權限可遠遠不夠。

“章惇、韓岡是不準備與我大遼全面開戰。”耶律乙辛的臉上浮起了一個諷刺的微笑,“但這是因為他們怕戰事曠日持久,又不能保證一定獲勝。如果他們發現情況正好相反呢?”

計劃是可以隨時改變的,如果大遼顯得過於衰弱,又怎麽敢保證宋人不會改變心意?

耶律乙辛當年做權臣的時候,一開始也沒敢想過要篡位。而南面的宋國,那位宋太宗,在攻滅北漢之前,怕也是沒想過要順便把燕雲給收復。

都是只是時勢使然,發覺有那麽一個機會了,方才大膽出手。只不過,耶律乙辛成功了,而宋太宗失敗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