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宴火(四)

雲開雨散。

纏綿半月的雨雲終於散去,久違的陽光重新灑向地面。

飽受淫雨之苦的東京士民迎著陽光歡欣不已,家裏潮濕的衣物、被褥終於可以拿出來曝曬,快要長出蘑菇的家具也能去一去濕氣。

但東京市民剛剛慶幸沒多久,就很快發現,連日陰雨後的晴天,比下雨時更加難捱。

東京開封府內,水汽蒸騰,又熱又悶,走在街頭,仿佛置身於浴室院中。

從裝了冰格的馬車中出來不過半刻,黃裳背後的汗水都已經流成了小河。

就與絕大多數在自然學會掛上名的議政一樣,黃裳家裏的院子裏也裝了最新型的氣象箱,早上查看溫度濕度,一個三十三,一個九十三。現在太陽被薄薄的雲翳半遮半掩,濕度感覺沒怎麽降,溫度則比早上更高了幾度。

“這麽下去,真的要了老命了。”黃裳想。

他更擔心地想,今天不知又要多死多少人。

死人只是數字,但在朝堂上,數字是可以變為武器的。

黃裳今天上午的工作,就是巡視城中各處受災嚴重的區域,聽當地的負責之人匯報。

如果做得還能說得過去,就褒獎兩句,再讓人送上一份冰鎮綠豆飲子解暑——在黃裳面前回話,不可能不出汗,冷汗熱汗都有——然後就可以看到激動、感動的表情了。

黃裳需要這些人去賣力。畢竟不能促使手底下的人認真辦差,那開封府這一次遭受的損傷,在冬天到來之前,也不可能恢復。

新城城東廂的汴陽坊是黃裳今天上午要走訪的第三個地點,也是最後一個。因為位於開封城內最低窪處,屬於京城內受災最重的地區。

同時汴陽坊也是現在京城內最窮困的地方。這就是為什麽黃裳沒有第一時間來到汴陽坊,不只是位置遠近的問題。

在朝堂的關注點上,暴雨中塌了半間小佛堂和兩丈長圍墻的天水郡公府,比全部七百多戶都受災的汴陽坊都要重要,只因為天水郡公是太後的親叔,而那七百多戶貧民,想也知道不會有什麽根腳。

原本的汴陽坊並不是這般貧困。其位於汴水北岸,緊鄰東水關汴水碼頭,十幾年前坊中還是客棧、食肆密布,商旅往來不絕,坊中居民雖算不上富裕,也算是溫飽無憂。但隨著鐵路開通,汴水航運衰落,有財力的搬出去,有能力的走出去,有膽量的闖出去,剩下都是平凡碌碌之輩,隨著房價驟跌,又有許多破落人家遷入,十年之內就從小康之境,變成了聞名京師的貧民窟。

本就是最為低窪的地方,屋舍也是年久失修,更有許多院落為了能擠進更多的住戶,用木板隨意搭建,新起的屋舍平常時候都是搖搖欲倒,一場暴雨下來,自然是汴陽坊受災最重。

黃裳在車上時,就在汴陽坊外墻上發現了洪水留下的水漬痕跡,差不多都在三尺高的地方。上半截是斑駁的石灰,下半截就是黃泥。

而坊中街巷,無不淤泥厚積,差不多有半尺厚的樣子。車隊就只能停在汴陽坊的主街街口,厚厚的淤泥讓黃裳沒辦法再往裏走了。

應該是被提前動員起來的緣故,黃裳抵達的時候,汴陽坊的父老都匯集在裏坊外。可能也是得到了上面的吩咐,汴陽坊父老都是穿著盡可能整潔的衣物出來,不過依然可以看得出,衣料上的破舊和補丁。而他們的神情裏面,普遍都帶著普通東京士民身上很少見的放棄一切希望的麻木。

黃裳作為一位資深官僚,並沒有太多同情的心緒,反倒是多了幾分滿意,至少這座裏坊的主事者,沒有找一批不相幹的人來扮演汴陽坊的居民。

新城城東第三廂的都所由——這是掌管一廂軍巡治安的主吏,下面有所由、街子、行官、廂典、書手等一幫子廂吏——是跟著黃裳一起過來的。

當幾個軍吏領著汴陽坊父老前來拜見黃裳,他就在旁介紹,“這是本廂所由錢瑞,這是本廂書手李金文,前日小人見雨勢太大,汴陽坊必遭水淹,便派了他們領本廂百名巡卒到此處來巡檢救濟,到今天已經在汴陽坊駐留了十三天了。”

都所由本是武官,不過在京師待得久了,就是武夫都比小地方的士人嘴皮子利落,也挺會為自己的爭功的。趁著介紹下屬的機會,幾句話就把主事者的辛苦給挑明了,更重要的是表明了自己的先見之明、運籌之功。

等到汴陽坊的裏正,就由所由錢瑞來介紹了。一坊之長名為坊長,俗稱裏正,汴陽坊的裏正是個須發全白,皺紋如織,看起來八九十都有了。身上的衣物,補丁一點不比鄰裏要少。

來到黃裳面前顫巍巍地要跪下,立刻就被黃裳使人攔住了——鄉中高壽耆老,見了皇帝都要免跪拜的。

不過這個老頭兒老糊塗了,黃裳問一句,“老人家,今年高壽?”老頭兒點著頭回,“好,好,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