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京師(三)

兩位宰相的車隊從官道上駛過。

車輛二十乘,騎兵五百余,前呼後擁,浩浩蕩蕩,於途人人側目。

兩名儒士立定在道旁,一老一少。

少者踮起腳,望著車隊過來的方向,帶著幾分好奇,“當是從楊王村司農寺的試驗場過來的。”

老者形容嚴肅,問道:“可是那一座機耕機收的試驗場?”

少者笑道:“先生有所不知,現在司農寺的試驗場早就都在用機器了。耕地用機器,播種用機器,收割也用機器,脫粒、碾米、磨粉都有機器用。按報上的說法,人力、畜力,血肉之軀皆有極限,機器則可以不斷進步,直至一日盡耕百畝、千頃,碾米萬石亦為等閑。”

老者見少者神色,怫然不悅,袖袍一揮,“此事豈可做笑談!富家多擁田土,自耕不及,遂出佃於貧戶。貧戶得其地,方能養家糊口。如今稼穡之事機器盡可代為之,田主又何須出佃?雇五六長工,買三五機器,便可坐等稻麥入倉。試問置佃農於何地?宛轉溝壑,伏屍道旁!”他森然道,“彼輩謂之進步,吾謂機器噬人也。”

少者慌忙道,“先生所言甚是,學生也以為日後奪佃之事只會越來越多。”

老者點頭,車隊漸遠,二人又安步當車,沿著道旁的樹蔭向前走去。

老者沉默地走著,他學生的觀念與他的想法有所沖突,他看得分明。學生閃過的不以為然,更讓他心情黯淡。僅僅上京半載,這心思就為人蠱惑過去了。

許久,老者問道,“汝在監中,可聞同學間議論二相。謂其安國歟?亂國歟?”

少者眨了眨眼,看了看老師,決定還是說一點實話:“學生聽人言,二相兵在其手,糧秣不缺,縱有民亂,揮手可平之。況天下四疆皆乏人墾殖,亂民遣送南洋、雲南、西域屯墾,難有大亂。”

“外即有亂,內如何無變?”老者言辭鏗鏘有力,“若朝堂上下一心,即陳勝吳廣亦難得志。然彼輩禁天子,瞞太後,把持朝堂,天下人苦其久矣。若有匹夫振臂一呼,從者必如蜂起,其二人縱欲保全首領退居鄉裏亦難矣!”

……

韓岡和章惇絲毫不知相去不遠的地方,正有人說他們日後頭顱難保。

即使知道,那也是他們日常所受到的無數詛咒之中微不足道的一句,完全不會放在心上。

韓岡上了章惇的車,今日蒸汽機在農耕上的成功表現,讓他頗有幾分欣喜,“覺得今天的機耕怎麽樣?”

“像個玩笑一樣,還拿根樁子轉彎。玉昆你說的蒸汽機車呢?”章惇只給出了搖頭作為評價。

機耕法,在田中翻土的時候的確很快,但轉彎時犁頭就卡了幾次,差點將輔助轉彎的樁子帶倒,等耕犁到了蒸汽機的這一頭,還要人手搬上一次,看起來笨拙得很。

比馬和牛的確是快了,日常使用的成本也低,維護成本同樣不高,可是對比起韓岡曾經描述過的畫面,今天看到的一切就差了不知多遠。

“哪裏有那麽快的。”韓岡拿著常年使用的語句,熟練地推搪道,“這是要花時間去研究的。”

“鍋爐和蒸汽機還連著管子,什麽時候能合在一起?”章惇更是熟練地質問,“玉昆你當初還說過蒸汽機車下田的,已經等了很久了,該不會跟鐵船一樣,要等上二十年。”

“鐵船早有了。”

“小兒玩具也能算?”

韓岡曾經對章惇描述過機車耕田的場面,也就是提前了千年將他記憶中的大型機械化農場給描述出來。

但到現在為止,機耕法依然只是將蒸汽機放在田頭,遠遠地牽著鐵犁走。而京師和秦州天下間僅有的兩家能夠批量生產蒸汽機的機械廠,也只是試著將鍋爐和蒸汽機合並在一起,設法能安在四個輪子的車架上。

韓岡對此並不著急,依然保持著充分的耐心。

畢竟僅在兩年前,兩家機械廠也只是在生產蒸汽抽水機,甚至還不能說是蒸汽機。

之後在設計上有了突破,真正能夠作為動力源的蒸汽機終於出現。但兩家機械廠的重心在此之後,幾乎全部放在行駛在鐵軌的蒸汽機車上,小型化、集中化,能夠用在農業上的蒸汽機,依然還是個難點。目前只能在實驗農場中使用。

跟韓岡你來我往地說笑了幾句,章惇一笑,從板壁上的暗格中摸出了一瓶葡萄酒來,半瓶鮮紅的酒漿,在透明的玻璃瓶中搖晃。

拔開軟木塞,章惇又摸出了兩支玻璃酒盞,閑適地給自己和韓岡各倒了一杯。

他將酒杯向韓岡舉了一舉,輕呷了一口,噴著淺淺的酒氣:“果然只有甘涼產的葡萄才適合釀酒。”

韓岡這輩子上輩子都對葡萄酒沒有太大的興趣,只虛虛地沾了一下唇,“北庭的葡萄也不差,釀酒的淵源比甘涼還更久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