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變故(十二)

太後接見韓岡的地方,在慶壽宮中的玻璃溫房。

與慶壽宮的主殿和偏殿比起來,規模要小上許多的溫房,在如今的玻璃建築中,卻是一等一的龐大。

屋頂一丈多高,四壁則有三丈見方,不僅頂部是一塊塊特制的透明玻璃拼接而成,就連四面墻壁,也是大半面積采用了雙層玻璃構建。

溫房內外兩重,外間有著各色植物,南方的花木生長在其中,郁郁蔥蔥。寒冬臘月,依然姹紫嫣紅。內間則是太後日常白天見客和休息的地方。

初起的太陽此刻只有一絲半縷地斜照在溫房的玻璃屋頂上,但溫房四周,有一圈鐵架,鐵架將溫房圍起,上面是一面面可以轉動的銀鏡,銀鏡有數百面之多,以如今銀鏡的市價,只這四面鏡墻,就占去了溫房一半以上的成本。

舊式宮室厚墻窄窗,白日裏都是晦暗無比,即使用上了玻璃窗,只要不是陽光透窗直入,就必須要點起油燈來照亮。

這幾年改造的新式殿宇樓閣,窗戶就大了許多,宮室敞亮了不少,但太後起居的寢宮面積廣大,窗戶的面積比過去倍增,進光量還是顯得不夠,且為了安全起見,太後寢宮內殿四壁都不是直接連接外部,中間至少有一個過道作為阻隔,比起旁邊宮女內侍同樣經過改造、有著玻璃窗的小房間,明暗對比差異更加明顯。

因而在玻璃溫房建立起來後,此處便超過了寢殿,成了向太後每天逗留最長時間的地方。除了酷暑難耐的夏日,一年中的大部分時日,向太後都會幸駕被賜名群芳居的溫房,將一整個白天的時間,消磨在這裏。

即使下雨的時候,向太後都寧願在這裏仰頭看著雨水打在頭頂的玻璃天花板上,在淺淺的積水中濺起道道漣漪,而不是在晦暗的寢宮中,於煤油燈下聽著單調的雨聲。

同樣的溫房,在皇宮中近年來陸續修建了七間,除了太後的這一間之外,還有皇帝的福寧殿、皇後的坤寧殿,以及朱太妃和其他幾名太妃的寢殿,都見了溫房。再有就是禦苑,有著規模更大的溫室,不過那裏種植的就不是花卉草木了,而是各種蔬菜瓜果,在冬天把最新鮮的產品提供給宮中的幾位貴人食用。

有關皇宮玻璃溫房的傳說,據說已經流傳到了異國外域。從阿拉伯、大食等處泛舟而來的海商,不僅帶走了中國的特產,也帶走了無數傳說。在那些國家裏,都用著各種溢美之詞來描繪,誇耀著中國的富庶,以及天家的奢華。

實際上這件溫房的成本,並不比同樣規模的宮室貴到哪裏去,比起慶壽宮每年的日常維修金還要少一點——工業品的價格,隨著工藝上的突破不斷在降低。說起來是奢華,實際上的開支,便宜得讓人驚訝。只是日常維護和使用上要麻煩一點。

此刻溫房外側鐵架上,南北西三面的銀鏡,都被轉到了朝向東方的位置上。十幾名內侍,在鐵架間奔走,小心翼翼地給一面面銀鏡做著細微的調整,偏斜過一定的角度,把旭日投來的陽光從四面反射進溫房之中。這就是這些內侍的工作,只要是有太陽的日子,他們都要隨著太陽位置的變化,不斷調整銀鏡的角度,讓溫房始終沐浴在陽光下。他們工作從早到晚,持續始終,只有到了中午前後,陽光足夠強烈,方才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一面面銀鏡在外反射著陽光,就是一個個光源,還沒有發明出毛玻璃的生產技術,透明微綠的玻璃窗戶完全無法遮擋。如果沒有一些植物遮擋窗戶的下半部,就很容易被反光炫花雙眼。即使有了一點遮擋,溫房內部,此刻比太陽當頭直射還要更加亮堂幾分。

太後是私下裏接見外臣,便沒有垂簾的麻煩。清澈的陽光下,太後臉上的神色變化,以及細微的動作就顯得更加明晰。

韓岡側坐在一面圓凳上,清晰地發現太後雙眉從眉梢處挑起,雙眼微瞪,外裳左袖近袖口處皺褶了起來。

細微的動作和神情變化,昭顯太後的確是在憤怒,如出肺腑,看不出有作偽的痕跡。

從太後的反應上來看,她是幕後黑手的可能性就小了許多——盡管依然不是沒有。

韓岡到現在為止,還不能肯定到底誰是幕後主使。從他入宮到現在,一直都沒有停止過猜測幕後主使者的身份。即使是在文德殿中,押班參拜時也沒有停止過。現在想來,一直都在分心推斷,也不知率百官叩拜禦座時,有沒有少拜上一次,或是多拜了一回——就像前些日子的章惇,就因為分心,少拜了一回,禦史不敢說,但其他朝臣們議論紛紛,章惇最後是自請處罰,罰銅二十斤了事。

近一個時辰的時間,韓岡考慮過很多可能的人選。作為宰相,而且是權相,還是諸多開創的權相,開罪過的人很多,想要殺他的人更多。但有可能策劃這一次刺殺的人,卻不一定是想要殺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