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變故(二十九)

蝸角之爭。

巨大的地球儀,在章惇面前徐徐轉動。

在章惇的書房中,這個他五十五歲生日時,由自然學會送來的壽誕禮物,放在角落處特意打造的台架上。

木制的球體斜斜的支在彎鉤狀的鐵架,支撐軸是最頂級的鐘匠所造,章惇手指只輕輕撥動,地球儀便穩定地旋轉起來,如絲一般順滑,仿佛能夠一直持續下去。

自然學會兩年前組織過一次從南洋到北海的地理大觀測。天南海北近兩萬名學會會員參與到此項研究中來。只是學會本部投入的資金就達到了三十萬貫,而會員們的捐款和自籌資金更是十倍於此。

如此巨大的投入,產生的成果也極為豐厚。各州縣城的經緯度測量,山川地勢的精細測繪,同樣放在章惇書房裏的天下九域輿圖,還有面前的這個地球儀,都是成果的一部分。精確到秒的黃赤交角也是其中的一項成果。

所以地球儀傾斜放置,南北極圈、回歸線和赤道,都清清楚楚地描繪在地球儀的上面。

不過更加明晰的是赤紅色的大宋領地,在大地之東,大洋之西,從赤道延伸到北半球的中央位置,再往上,是青綠色的遼國,自大宋北界向北直至北極圈內。

兩國皆是萬裏幅員,生民千萬億萬,在地球儀上卻也只是比巴掌略大。

福建一路,八百裏方圓。少年時從福州往南劍州訪友,又與友人在路中各州遊歷三月,尋幽訪勝,窮山盡水,稍有名聲處,必不畏險阻,前去造訪,章惇曾為此洋洋得意,自謂鐵鞋踏破。可八百裏福建,在這個兩尺高的地球儀上,更僅僅指尖大小。

天下很大。

按照自然學會的說法,大地是周長七萬兩千裏的球體,故而名為地球,其龐大,已窮極凡人想象。

但地球相比太陽來,則是彈丸比之馬車,微不足道,僅是太陽系中普通一行星。

而宇宙之中,如太陽一樣的恒星,則更是如恒河沙數,數以億萬計。用最好的望遠鏡去看那銀河,組成那粼粼天河水光的,便是數之不清的恒星。

莫說大宋朝堂上的一點爭執是蝸角之爭,就是指揮百萬大軍,征服陽光之下的所有土地,相比起宇宙的寥廓,也一樣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章惇在韓岡面前如是說,與韓岡取得了共識。兩人一起召集了在京議政,召開了臨時會議。

而會議已經在半天前結束了。

會議上,章惇和韓岡將這一次的刺殺案件,定性為遼國細作對大宋宰相的刺殺,是走投無路的北虜窮鼠噬貓之舉。

盡管宰輔、議政們各自心路無比復雜,可章韓二人向他們提供的結論就如此簡單。

韓岡遇刺與政局、政策、政務無關,只是因為遼國狗急跳墻。朝廷對外會保持一致,報紙上,也會做出相應的配合。

官軍在河北的局面越來越好,等過兩日,河套方向有更進一步的好消息回來,那麽正好就能印證遼主窮途末路,只能寄希望於博浪一椎的說法了。

這就是都堂的期望,期望民間能夠如此做想。

章惇不希望被認定為韓岡遇刺的主因,或是主因他爹;韓岡也不想成為荊軻、豫讓故事裏的反角,而如果不去設法控制輿論,被放棄的陣地自然會有人去占領,這兩種說法,就不免會成為主流。

“相公!”

聽到門外的聲音,章惇手壓在地球儀上,地球儀停止了轉動。紅色的大宋、青色的遼國轉到了對面,渺無邊際的藍色海洋在他的手掌下。

雖然在近來的小說中,蓬萊州出場頗多,但事實上,出海揚帆東向的船只很多,可發現一個大陸的一艘都沒有。來自自然學會的地球儀,以真實來自我標榜,自不會將蓬萊洲給描繪上去。不過章惇一直都在懷疑,站在那些小說背後的韓岡,其實是知道正確答案的,用荒謬的文字將事實泄露出來。

章惇漠然看著那很可能意味著千萬裏山川平原的藍色,“進來。”

章惇的親信伴當推門而入,“相公,街上的巡警大半都回去了,青城、舒王台、和家廟幾處,營門上都換了黃旗。”

大部分警察回營了,而被韓岡親信牢牢控制住神機營等京營,也降低了警備等級。

這是預定的流程。

章惇擡手整理了一下襟口,套在脖子上的繩索終於松開了一點。一陣如釋重負後,之前被理智壓下去的屈辱感便如潮水一般湧了回來。

伴當只聽見重重的一聲冷哼,他偷眼看了章惇一下,忙深深地低下頭去。服侍章惇這麽些年,只有寥寥幾次看見自家主人臉上會露出如此讓人畏懼的神情。

“你下去吧。”

章惇的話讓伴當如蒙大赦,忙不叠地退出去了。

章惇完全沒注意伴當的反應,也從來不會在乎。他手指一撥,地球儀再度飛快地轉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