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章 長風(十一)

“如今真正危害國家內部穩定的矛盾,並非在於官吏,而是經濟基礎與經濟結構之間不匹配,這直接導致了大批京西百姓破產失業。所以說,變亂不可避免,動蕩不可避免。”

會議室內,十幾張簡易的木桌照常例圍成了一圈。

坐在桌邊,有韓岡、蘇昞,還有雍秦商會理事會超過三分之二的成員:從西域到淮東,坐擁棉田四十余萬畝,棉行最大的原料供應商;掌握絲綢之路貿易量一成半的豪商;平安號的董事;開辦有十八家工廠、礦山的大工廠主;種家、姚家幾家關西將門的代理人;太尉王厚的同產弟;甚至還有木征的兒子——當年跟韓岡打生打死,現在卻坐在一起,共商大事——就是不算韓岡,這些人在關西跺跺腳也能引發一場地震的。

這一圈大人物中間,還坐著五人,胸口都別著自然學會和橫渠書院的銀質徽章,其中一人胸口還有一枚經緯地球金徽,這是獲得自然學會最高獎學會獎的標志。

如果對自然學會稍有了解,看到他們身上的徽章,就知道這必然是一群當世第一流的學者,尤其是那位學會獎的獲得者,更是以一流學者中的一流學者。

韓岡、蘇昞、商會理事一起坐在這裏,就為了聆聽他們的發言。

五人都是真正的經濟專家,橫渠書院中十余年浸淫培養出來的專業學者,能夠用著韓岡所“發明”的拗口的詞匯,進行學術問題的探討。

獲得過學會獎的邵靖是書院內經濟專家中的第一人,也是韓岡提倡的實地調研的踐行者,一年中有三分之一奔波於各地,皮膚粗糙黝黑,臉上皺紋處處,四十多歲的年紀看起來有五十歲的樣子。

“在下去年九月十一日至二十五日在永寧【今洛寧縣】調研。”邵靖打開手中的小冊子,念著上面的記錄,“永寧在洛水上遊,崤關所在,山多田少。七年前在下第一次在永寧調研,當地主客戶總計四千兩百余戶,不計無法耕作的山林,其中擁田千畝以上的大戶,只有鄒家。族長鄒安懷掌管家業。其父鄒胤做過一任知州,屬於官戶。”

邵靖看了看韓岡,韓岡輕輕點頭,又微微搖了搖頭。

鄒胤這個名字他記得,但也僅只是記得,相貌經歷都不清楚,至於鄒胤為什麽只做了一任知州的原因更是不清楚。

只一任知州,要麽是臨致仕前的安撫,要麽就是犯了過錯斷了前途,此類官員朝中數以千計,他哪裏記得住。

不過這也比章惇強了,章子厚章相公的一對眼睛,是有名的只看得見才幹之士,稍差一點,就完全無視了。

“其他四家官戶,十七家一等戶,家業都不過八百畝。”邵靖試了試茶水的溫度,放棄了喝一口的念頭,繼續說,“此外二等戶一百零四戶,三等戶四百二十戶,四五等戶一千五百余戶,剩下的都是為人耕作的客戶。整個縣,算是是非常窮困了。”

“永寧窮,民風也不好。”一名理事接話道。

“記得許三去探礦被搶過。”另一位理事沖坐在對面的同僚揚了揚手中的茶盞,嬉笑道,“連小衣都搶走了吧。”

“就搶走了放帳篷裏的衣服!都去找礦了,才三個人留守。要是二十條槍都在,哪還容那些賊人猖狂。”許三沒好氣地哼聲:“也別說我許三,順豐行的商隊被搶過。”

“窮山惡水出刁民嘛。熊耳山開山立櫃的李大當家可是有名的葷素不禁。”

“李瘊子?不是被小王閣門剿了麽?”

“是王觀察家的小郎君帶人剿的吧?”

“就是他,王贍。長得俊俏的緊,賽蘭陵呵,熙河路上多少人家搶著跟他結親。最後還是王太尉拔了頭籌,把家裏的四小娘子嫁過去了。”

話題歪到了天邊去,當當兩聲,蘇昞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會議室內頓時沒了雜音。

橫渠山長板起臉,而旁邊的韓岡臉上毫無表情,各自悚然,哪敢再多言語。

“直甫。”維護了紀律,蘇昞示意邵靖繼續說。

邵靖咳嗽了一下,喝了一口茶,暖洋洋的一道熱線沿著食道直入腸胃,心肝肺都熨帖了。雍秦商會理事會裏的成員向來目中無人,不是韓岡在座,不是蘇昞發落,還真不能讓他們老實下來。

“三年前,在下又去了一趟永寧。”邵靖輕飄飄地說,“這一回,千畝以上的大戶,有四家,鄒、薛、二李。薛家是從京師搬家過去,半年時間,就買下了一千一百畝田地。之前第一次調研,縣中包括官戶和一等戶的形勢戶有二十二家,這時候,有了三十一家。但二等戶三等戶加起來已經不足五百家,四五等戶,一千一百家。也就是說,永寧縣在四年之內,形勢戶外的主戶數量,就從兩千戶降到了一千六百戶,少了整整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