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微瀾(上)

皇帝死了。

種建中用了幾秒鐘的時間,才領會到這四個字中的含義。

然後在他把吃驚表現出來之前,第一個反應,卻是韓岡的用詞。

沒有用駕崩、宮車上仙、龍馭賓天之類的敬語,甚至沒有用過世之類比較和緩的說法,而是直截了當地說了一句死了。

從韓岡的用詞語氣和態度中,找不到一絲敬畏之意。

的確,大行皇帝本身並不是那種能激發得起臣子忠心的人物。這位皇帝給種建中留下的印象,比晨間的一縷輕霧還要稀薄。

自登極至駕崩,近二十年,沒有一天親掌大政,近些年,連朝會和郊天、明堂等典禮都不讓他參加了,完全被關在宮禁之中。

沒有人受過他的恩惠,也沒有人受過他的盤剝,除卻披掛在身上的皇帝外衣,其人無足可道。

他死了,就說一句死了,的確並不為過。

但在種建中的印象中,韓岡對大行皇帝批評有之,不屑有之,甚至設法將皇帝趕下至尊之位,剝去其天之元子的偽裝,卻從來不曾公然違反儀禮。

皇帝的死,是不是中間有什麽變故,出了什麽事,有何不可告人之處,故而讓韓岡如此失態?

從韓岡的態度上,種建中有七八成把握,他的這位老同學心裏正燒著不知有多猛烈的怒焰。

幸好自己只是外人,什麽都不知道。

短短數秒,種建中的腦袋裏就轉過了有七八個念頭,而姚古則比他更加直率地表露出內心的想法。

“是章相公幹的?!”姚古問題出口,就自覺失言,臉色一下煞白。

種建中明白韓岡脾氣,知道韓岡只在意下屬說的是不是實話,不會在意說出真心話時的冒犯,“沒聽說皇帝進來有什麽病症。”

韓岡嘴角抽動了一下,似乎是苦笑,“是沒什麽病症……”如果有什麽病症,現在根本不需要坐下來專門談,“現在章子厚麻煩大了。”

……

章相公麻煩大了。

丁兆蘭只在街頭走了一圈,就聽到了七八種不同的對大行皇帝死因的猜測——說是猜測,其實每個人都說得信誓旦旦。

有說是死於牽機毒,死時渾身蜷曲,手成鳥爪狀;有說是大土囊子壓在胸口,活活悶死;有說是吃東西哽到喉嚨給噎死;還有說是煤氣中毒。

不是話本中的死法,就是先帝的死法,創意幾乎為零。

無一例外,都確認皇帝死得不明不白。

正常病死,前面至少會有些征兆,仁宗、英宗,都是纏綿病榻多時,熙宗如果不是因為一口氣死了四個服侍的宮人,說他病重不治,沒人會覺得突然。

但現在的這一位呢?

體弱多病,這是十幾二十年來一直都有的宣傳。可這一年來,也沒說他有什麽重疾。

或者說,幾年來,報紙上連一點有關皇帝的消息都沒刊載過——只有一次例外,議會中通過皇帝繼承法,緊接著京師的報紙就刊登了皇帝全力支持繼承法案的通過,並稱皇位本得之於萬民,理當決之於萬民。

大行皇帝對繼承法的支持真偽難辨,總而言之,一直以來什麽消息都沒有,突然就來了死訊,即使不是皇帝,放在一個普通人身上,也不免讓人心中生疑。

一個弑父弑君的皇帝,一個在臣民中毫無根基的皇帝,其實死了也毫無影響。

仁宗皇帝駕崩,京師上下慟哭,熙宗皇帝也為京師百姓貢獻了相當數量的談資,但這一位如果不是死因不明,就連談資都算不上了。

現在皇帝的確是不明不地的死了,也就一下子成為了京師百萬士民議論的焦點。

有蹊蹺,就必須有答案。既然皇帝死因不明不白,那就不免要找一個罪魁禍首出來。

還有誰比章相公更合適?

丁兆蘭找不出來。

太後身體欠佳,早就不理政事了。皇後更不可能。遠在關西的韓岡,一應事宜都推不到他身上。除了章惇還能有誰?

丁兆蘭一路走來,道路兩邊的酒肆茶社裏面,到處都是交頭接耳的人群。他耳朵伶俐,連那些客人的對話都聽到了一二。

也就難怪焦頭爛額的章相公和他的走馬狗們,連他這個前警察總局提舉的鐵杆黨羽,被調到遠郊派出所做駐地警的倒黴鬼,也被叫回來協同查案了。

丁兆蘭帶著諷刺的笑走過州橋,在警察總局門下亭下。

看門的是丁兆蘭認識的人,乍見到丁兆蘭,倒像是見了鬼的反應。

丁兆蘭沒多理會,打過招呼後,腳步不帶停頓就往裏面走,司閽愣了一下沒去攔他。

走進熟悉的大院和主樓,好些人的反應跟前面那司閽人沒有什麽區別。被趕走了的邊緣人,突然間回鄉,到底意味著什麽,總是要讓人多思量一下。

其實丁兆蘭自家知自家事,要不是自己跟韓岡的四兒子有份交情在,之前展熊飛辭官,自家被人尋個差錯,扒了身上的狗皮也說不定。不過那時候,自己就可以去陜西尋個差事,免得現在在派出所裏受人閑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