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 狂浪(下)

薛溪坐在墻角。

狹窄的房中門窗緊閉,連會透光的窗縫都堵上了,只靠著了一盞油燈照亮。

“那些黑皮狗到底要搜多久?”

“這不是廢話麽?”薛溪瞥著自己說廢話的兄長,“要是知道還會聚在這裏?”薛溪這兩年一直都是跟他兄長奔走,這一回被鐵路總局的護路隊堵在了偃師城中。他兄長很煩躁,但薛溪說冷淡也好,說冷靜也好,總之比參加聚會的眾人都要淡定許多。

“誰知道?走親戚的都被抓了,自家人去保還不行,還得保正一起去。”

五十多歲的人,臉上滿是不忿。

文太師堂從侄孫女婿的母親的表弟,算是姻親的姻親吧,他對這層關系引以為傲,一貫趾高氣昂。昨天他的親家翁過來喝酒被抓了,他去保差點還被抓起來。

“鐵路也不接活了。就是已經送去的,都要在庫房裏面存著。這樣下去生意怎麽做?”

“這不是好事嗎?如此倒行逆施下去,人心必然厭棄。”

“那要等到什麽時候?我還是那句話,一定得設法讓章賊、韓賊兩人交相攻伐。炸死一個呂嘉問不痛不癢。”

“呂嘉問又不是我們炸死的,是章惇那賊子下的手。沒看鐵路總局的黑皮狗來的多快?”

都是家裏開過工廠或者兼並有數千畝莊園的。在京西不大不小,都能算是大戶人家了。

只是這幾年家裏的營生都不好,工廠紛紛倒閉,莊園的出產也賣不上價,一個個滿腹怨言。

薛家的情況也差不多,這些年收買土地容易了許多,幾年時間,家裏就有幾千畝上萬畝地。但買地之後,要投入的資金也越來越多。

各種機器、肥料,都要錢,但不上機器的話,成本會更高。到最後,錢都讓辦工廠的賺了。但辦工廠,一看投入,再看看周圍,家裏面就不敢提這茬了——生產出來的東西賣不掉除了破產沒有別的可能,遠不如種田安穩。

雍秦、福建兩地的工商業主在天下橫行無忌,可京西這裏只能任人盤剝。

薛溪的兄長與他友人們的議論,話題總體上是不變的,就是罵章惇、罵韓岡。

在京西士林中,聚會時罵章惇、韓岡二逆賊,是必不可少的橋段。

有機會就會痛罵一番,只不過會根據時事進行一下改變。

開議會時候罵,改舉試的時候罵,死了個皇帝更是要痛罵。罵累了喝酒,酒醒了再罵。

只有韓岡離開中樞的時候,一幫人興發欲狂,就是沒有後話了。

酒樓、園林甚至衙門裏,薛溪跟隨嫡親兄長,在洛陽城裏,參加了許多類似的聚會。

不僅僅是洛陽,薛溪走遍京西,發現對朝堂不滿的都是大多數。很多人都說,除了關西和福建,忠臣義士遍及天下。

但今日忠臣義士只能藏身到了暗室中。

鐵路總局的兵馬,在偃師城中到處搜捕爆炸案的犯人。被抓進去問話的所謂相關人等,有好幾位是薛溪的熟人。

回想起之前多次聚會時說過的氣話,感覺他們進去後能囫圇出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要不然在這風口上,一幫人也不會聚集起來,想一個出路。

只是又變成了抱怨。

“真是沒救了。”薛溪頭枕在墻壁上,呆滯地看著頭頂的天花板。

“少說兩句吧。現在情況都弄不清。是遼國奸細做得也好,是章相公做得也好,現在是抓到我們頭上來了。總得想個辦法。方興現在就在偃師督辦,不抓出個‘賊人’來,是決計不可能放手的。”

“那怎麽辦?給錢還是給命裏面選一條?”

“真要到這地步,爺爺就跟他們拼到底了。不就是……”

砰砰砰,急促的拍門聲響起。

暗室中的憤怨的聲音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惶恐的眼神在昏暗的燈光下交錯著,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驚慌的神色。

“外面的人呢?不是守著巷子嗎?”

“還說什麽,肯定出事了。”

“會是誰?”

“別出聲。就當沒人。”

“真聰明!”薛溪用手撚了下燈下的旋鈕,燈光一時大亮。

他想看看到底是誰說了這種蠢話。

“關上!快關上!”

文太師姻親的姻親搶過來,把油燈熄滅,室內一下陷入了黑暗中。

偶爾一兩聲粗重的呼吸聲,立刻又強自按捺下去。

“外面有人守著,卻沒有消息傳進來,明顯被抓了。既然如此,怎麽可能不知道這裏有人?”

薛溪想著,卻沒有一個人動彈,像足了一群縮頭烏龜。

咚咚咚,已經不是在拍門,而是在捶門了。

要多久才會失去耐心?

反正數到一百之前,肯定會把門給撞開。

薛溪才數到一,大門開了。

轟然如同雷霆般的巨響,暗色的大門四分五裂。無數木刺隨著滾熱的氣浪遍襲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