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粗人

二月初一,大河工坊場內館舍,外務總档頭張青月從江陰到此地,已經有四年。貞觀五年時候入長安沒有水土不服的江水張氏子弟中,他算一個。

“五叔。”

行囊依然系在身上,飲了一碗熱茶,從長安出發跟隨鹹陽馬隊入河套的張松昂一頭的黃沙雪渣。這光景,河西依然是白雪皚皚。單槍匹馬的行腳商,多半是不敢北上闖一闖的,迷失方向的話,必死無疑。

“九郎,是給郎君辦事?”

“嗯。”

應了一聲,張松昂將茶碗放下,然後摸出腰牌,“要三匹快馬。再來五斤肉,水囊多備幾個。”

“怎地,不跟駝隊一起走?”

開春北地的雪比河西還要厚,西河套因為黃河的緣故,還能看到春色,抽芽的榆樹已經能冒尖了。但在北地,草根都瞧不見半點。

“趕路。”

說罷,邁步出去,解了腿上綁腿,松泛了一會兒,便裹著一條羊毛大毯子眯了一會兒。外頭大車行已經開始忙碌,館舍內牲口都是調教過的,連響鼻都不會打一個。這地方幹凈的很,和河東那些鏢局鏢行決然不同,衛生查的極嚴。

張青月人到中年,曾在會稽做過一陣子幕僚小吏,識文斷字能寫能算。張公義去世之後,就回到江陰本宗做事,多是收賬收租人情來往的事體。族老們多半也不會計較這個,張德在長安站穩腳跟後,坦叔便把他從江南提到了長安。

只是當年陸續來長安的張氏子弟,一多半因為水土不服就回轉了。正經做事的,居然多是去了軍中,在張公謹帳下聽命。

“去燒一鍋溫湯。”

“是。”

吩咐了館舍的仆婦,張青月眉頭微皺,他看張松昂的意思,應該是有要緊事體北上,多半是要去安北都護府。

不過他既是做過幕僚的,自然曉得輕重,不會去打聽這些要緊機密。

然而他不去打聽,眼尖心亮之人,卻是要來攀扯。

“張档頭。”

在館舍外面吩咐著大車裝貨卸貨,帳房們起早就要過來記賬,清點行貨進出。他是外務總档頭,雖然不負責這些事務,卻偶爾也要過來幫忙。正幫著錄入一批黃羊皮,十張羊皮一捆,正在清點,卻聽得口音極重的一人喊他。

日頭有點大,站遠了看不清,晃眼睛的很。張青月手掌遮了遮陽光,這才看清楚來人。

“啊呀,是李管事。”

來人一身的錦袍,頭戴雙翅冠帽,布巾上還鑲了一顆漢白玉。袖口收緊,腳踩黑牛皮靴,腰間別著一根浸油竹杖,大約是用來教訓人的。

這人身量不高,卻顯得粗壯敦實,羅圈腿邁開,很是有力道。虬髯胡須打理的倒是不錯,眼窩略微下陷,說話口音帶著官腔,但還是聽得出來胡音。

張青月自己的下洛話說的也不好,江南口音很重,但相較眼前這位,倒還算可以。

“張档頭好生勤勉,長安那些混飯的潑才,哪裏及得上老兄。”

“兄弟這話真是謬贊,謬贊了啊。”

作為公門裏面廝混過的,張青月當然不會因為對方是胡人出身,就覺得他是個智障傻瓜。恰恰相反,這些能操著官話,然後跟你之乎者也稱兄道弟的歸附胡人,一個個精明的跟魑魅魍魎也似。

眼前此人,乃是懷遠郡王所屬,大河工坊河東分號的大管事。阿史那思摩投降唐皇之前,他是正經突厥可汗麾下金帳衛士,一把彎刀見過的血,比張青月喝的酒還多。

狡猾的像頭狼,卻又是個本分識相的狼,他們的頭狼如今是阿史那思摩,而阿史那思摩改名了。

於是,原本的可汗金帳衛士,如今跟著改了名。

“我李全忠是個粗人,一項實話實說!老兄管著偌大的場面,卻還是井井有條,實在是令人欽佩。”一邊說話一邊摘了冠帽,然後粗大的手掌在頭發裏抓了抓,身上一陣的雪花在飄,“郡王那裏要是有老兄這樣的人才,哪裏會亂成一團。”

“可不敢比,可不敢比啊。”

張青月連忙擺擺手,“郡王乃是陛下心腹,國之幹城,些許俗物,何須計較。哪裏像我等小人,天生的勞苦命,只有這等吃沙喝風的本事。”

“哈哈哈哈……”

李全忠大笑起來,然後手掌拍了拍張青月的背脊,“老兄就是會說話,會說話!”

仿佛是熟稔到了極點,張青月邀著他進去,他也不曾推卻,反倒是大大咧咧地走進了館舍。

看也沒看那些大車行的把式、車駕抑或是精壯牲口,只瞄了一眼西側的馬廄,露出一副好奇的眼神,然後隨意地轉過頭問道:“喲,這是又有人要出去?”

“唉,忙碌命,都是低頭做事。正有人要去長安一趟,票號新立,總有對不上賬的地方。”

張青月笑呵呵地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