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螞蟻們

“大騩山的泥腿子是要有些膽氣啊。”

手中攥著一只江南紫砂壺,撲頭鑲著一顆且末白玉,指頭白的和女郎也似,甚至還帶著些許潤紅,若非美髯飄飄,實在是不敢相信,這是個幾近知天命年紀的中年男子。

“郎君,索水那邊……”

“滎陽鄭氏不過是犬豚之流,鄭穗本堂堂一州之長,卻也做些賣女求榮的勾當。也配同我崔氏並稱。”言罷,這中年男子將手中紫砂壺放下,感慨一聲,“大騩山的茶,倒也別有風味,好茶啊。”

“郎君說的是呢,這大騩山的茶確實不錯。”

“所以啊,大騩山得種茶,怎能種地呢?嵩山不也種地?也沒見種茶麽。”

他說著,更是笑道,“九兄在登封可比我……痛快多了。瑯琊王氏在郁洲有船有碼頭有人有門路,幫我賣些茶葉,算得了什麽?只這些大騩山的泥腿子,硬要攀扯甚麽崔氏同門,嘖,他們也配姓崔?”

“那……郎君,這些洧水崔……洧水農戶,如何處置?”

“如何處置?”

他眉頭一挑,看著打問的仆人。

這仆人一見這眉目,連忙道:“小的知曉,郎君放心就是。”

“嗯。”

大戶真正可怖的地方,不在於其人其地,而在於其宗法。皇權當真不下鄉麽?只是這鄉野之間,宛若林立分封的“諸侯”,“諸侯”們有著自己的“土皇權”,來管理著鄉野的秩序、道德、生存、繁衍……

大宗和小宗,嫡出和庶出,大姓和小姓,主家和奴婢……以及這些人的後代,這些人的配偶,這些人後代的後代,這些人後代的後代的配偶,都像是蟻群一樣,分工明確無比。

嫡系本家,資源最多實力最強,它們就是蟻後,而小宗庶出以及家生子,就是兵蟻,需要它們唱黑臉露出尖銳的爪牙,要頂住外部壓力的同時,更要鎮壓那些“工蟻”們的不服。

而“工蟻”們悲慘的地方不在於他們如何的弱勢如何的無助,他們不僅僅是人身自由被控制在了“兵蟻”及“蟻後”手中,他們的思想、知識,都被“蟻後”用諸如“傳承”“同族”“法度”等等玩意兒控制著。

人們羨慕五姓七望,那麽,人們羨慕五姓七望的一切嗎?會有滎陽鄭氏的人,去羨慕清河崔氏的一個本家老仆嗎?還是說,會有李唐宗室,會以娶上一個清河崔氏庶出之女而眉飛色舞?

這大抵是傳奇一般的故事,總歸是不會那麽令人愉快的。

世上的“聰明人”,總以為自己會成為名門望族的長子嫡孫,亦或是自命不凡到認為可以娶上一個世家嫡女,否則不足以形容其萬一智慧,不足以為“道德”“傳統”大為稱贊。

倘若位列宰輔,再去尋個崔氏庶出的女郎,女郎的生母更是個卑賤奴婢,那末,這個宰輔還會洋洋自得,與同僚前面有得色?

娶妻當娶五姓女,這從來不是說那些為五姓默默做“工蟻”的吧。

和這些“高貴”無比的五姓七望相比,老張還是覺得荊襄大地上的楚人,要可愛一些。

至少,老張這個沔州長史在漢陽城的鄉野,還是有威望的,也不至於地方豪門要靠“家法”來弄死一個婢女所出子弟的時候,他這個長史說話沒有族長放的屁管用。

作為江水張氏南宗的宗長,張德在芙蓉城老家,在籍之人,有名有姓的,占整個張氏總人口,也不過才四成不到,也就是說,剩下的那些,要麽不在籍,要麽……等同奴隸。

因為張德的存在,這些原本的“牲口”,終究是在張氏內部重重阻撓之下,獲得了“重新做人”的機會,他們不再是“張五六”“張初四”“張十七”……而是在江陰縣的縣衙,那個管著人口花名冊的官僚那裏,成了貨真價實的丁口,只是沒辦法和李唐建國時候那般,直接弄上百十來畝永業田。

張德為什麽要小霸王學習機?因為用小霸王學習機學習的時候,不用管自己是不是長子嫡孫,更不用管這個月要不要回去幫爺娘收糧食。

所以,老張覺得自己的穿越重生技術還是不錯的,因為,他做到了和絕大多數“聰明人”想的那樣,成了“蟻後”“兵蟻”的一份子,而不是“工蟻”。

但是,老張有時候也會想,作為一條工科狗,他要是沒有成為江水張氏南宗的扛把子,而是江水張氏南宗扛包的,那末,作為一只“工蟻”,在這“大治”的時代,他玩上小霸王學習機的概率雖然一樣低,可是,他只怕是連用玻璃做個斯特林發動機給別人看,都很有可能此生無望。

倘若如此,這人生,該是何等的殘酷!

二十二歲的張德,唯一見過算是翻身做人的,只馬周一人。而馬周,他走到這一步,需要太多的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