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色變

“杜公。”

直隸近畿總統府,推門向西北看去,就能看到洛陽宮的屋檐。時下留下的金光琉璃瓦,被洛陽宮監康德用上了,糜費多少不知道,但杜如晦沒有反對。

幕僚復姓端木,是在北海遊歷過的士子。做過遼地主薄,也做過縣尉,然後隨著瑯琊公主那塊定胡碑的豎立,他就辭了官,跑去北海采風。

這身量不甚高大的男子,精神矍鑠皮膚粗糙,卻有著粗大的指關節,極為銳利的眼神。和杜如晦再度些微枯萎的精氣神相比,這是一個迎風不折的松柏式樣人物。

“是蔓菁啊。”

有些疲憊的杜如晦把眼鏡取了下來,然後揉捏著睛明穴,“是來勸老夫的麽?”

“是。”

端木蔓菁有著東方朔一般的瀟灑,但是神色肅然之時,卻又給人極大的信服感。只見他先是躬身見禮,又直起身來道,“杜公,大騩山那些洧水崔氏……怕是要鬧出大事。”

“坐。”

隨手指了指旁邊的團凳,不過和長安的團凳不同,這是蒙了牛皮的團凳,又加了一個木制腰靠,坐著相當舒服。

“是。”

端木蔓菁相當的神色凝重,“杜公,洧水崔氏只怕是要煽動奴籍作亂,只怕一旦鬧開,河南必如王世充時……一旦高門聯絡,諸地統軍府又非精銳,只怕,朝廷一時反應不及,釀成大禍。”

“蔓菁。”

稍微緩和一些的杜如晦擡起頭來,一掃萎靡,反而極為的犀利果決,“你可知,鄭伯克段於鄢?”

“杜公。”平靜的端木蔓菁看著杜如晦,“我自遼地改頭換面入漠北以來,北地至北海諸戎狄,聞唐軍而色變。貞觀八年以降,各部只聞‘天可汗’,不知‘小可汗’。安北都護府兵卒所到之處,皆持紅旗,見紅旗而拜,幾成戎狄民風。”

都護府的軍旗都是赤紅血色,又有大都護的近衛,手持大戟上系紅纓,騎術更是出神入化,讓那些自持馬背生產的部族,都是驚懼。

端木蔓菁改了名字在北地行走,當初卻是遼地官僚,不是一般人。他有著獨特的視角及以此視角產生的判斷。

他的意思很簡單,如果說隋朝是因“一箭雙雕”長孫晟的個人才華讓突厥遭受創傷,那麽,眼下尉遲恭所在的行營,以及他的安北軍,卻是有一個個低配版長孫晟,像一張網一樣,監視控制著這些草原部落。

在都護府治所,為數不多的河道為尉遲恭控制,水力在漠南匱乏,但在漠北,有著半年以上的溫暖期可以利用。草場的劃分,草原土地進入規劃,放多少羊放多少牛,建多少青料塔,種多少苜蓿,誰可以種誰不可以種,皆由都護府農事科一言而決之。

對草原牧民來說,統治者是可汗還是皇帝,是鮮卑人還是突厥人還是契丹人還是漢人,沒有區別。

因為他們是底層,在突厥統治時代,他們連人都不算,只是一個個能放牧的人形牲口。

在那個時代,他們豬狗不如,吃的是老天賞臉的微薄糜子。他們比幽冀邊陲最窮苦的隋人唐人都不如,只有當“可汗大點兵”時,他們跟著自己的主子,興許可以搶劫一兩個同樣窮苦的漢人邊民家庭。

但是,依然改變不了什麽。

而隨著華潤系的誕生,隨著賈氏科學的推廣苜蓿,合理以及不合理的修建青料塔,混亂不堪地雜交那些各種奇奇怪怪的羊種,才算頭一次,讓草原底層部族的丁口,能夠不至於因為老天爺不賞臉而餓死。

他們和中原泥腿子不同,中原的泥腿子們,在一千多年前,就完成了這種怪誕的循環。

現在,輪到他們了,只不過他們交出了“看天搶劫”的權力。這就像那些獲得“鳥糞礦”的滄州農莊一樣,可以稍稍地在這個普遍看天吃飯的時代,不需要“看天吃飯”。

普遍的愚昧早就了普遍的簡單直接乃至粗暴,於是部落的底層人口很簡單一個道理:是遠方的中原皇帝,那個“聖人可汗”,讓我們可以吃上飯。

端木蔓菁是踩著苜蓿踩著草籽踩著羊皮,才來到杜如晦面前,如此平靜地說出了這麽一個令人畏懼的事實。

鄭伯克段於鄢?

這就是個笑話。

“鄭莊公小霸”和眼下這個皇帝比起來,那就是個屁……

但為什麽端木蔓菁會如此的平靜呢?他知道杜天王是個富於智慧的人,所以,在尚書省把持過權柄的宰相,怎麽可能如此的輕佻,拿那不切實際的春秋故智放於今?

當今皇帝,實力之強,曠古爍今!

或許以前五姓七望還有實力和皇帝硬碰硬,但貞觀十二年的現在,根本不是一個層面上的對手。

皇帝不在那麽忌憚人才的流失,亦或是忌憚知識的傳播。

他有“科舉”,有“宣紙”,有“金銀財貨”,有“威加海內”……現在唐軍就在萬裏佛國的中心,從那裏到長安和到地中海,腳程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