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父母官

“明府,明府……這,這哪有這般的道理?這……這皇帝還在東巡,京城也不能亂來吧。這哪有恁辦做事的?”

揚子縣水網密集,圍圩造田之後,哪怕是縣衙門前的溝渠,都能看到枯敗腐爛的茨菇莖葉。今年又要新種一批個頭更大的茨菇、荸薺,前者要制粉,後者要做罐頭。荸薺罐頭和黃桃罐頭不同,荸薺罐頭更多的是以“菜”的形式,出現在水手的飯桌上。

翻著張德寄送來的表格,老李一手攥著大蔥,一手捧著文書,一邊看書一邊用大蔥蘸醬。

“怎麽不能?”

李縣令眼皮也不擡,心中嘀咕著武漢的鋼鐵產量居然翻番了,嘴上卻回著話,“婚配嫁娶,事關丁口大事,家裏小娘十六還不嫁人生產,這是什麽?這是抗拒朝廷德政,是有違天道!你說,憑恁般大的罪過,多收你一點稅賦,這很合理也很合情吧。”

“啊?!”

給老李打下手的主薄頓時不樂意了:“明府,莫要說笑了,眼下這行市,就攤在咱們江淮行省身上。魏總督說是說據理力爭,可把這惡心人的差事,先扔到咱們揚子縣啊。說是甚麽試點,試他個鳥啊,他是位極人臣國公加身了,憑甚麽讓咱們給他背黑鍋?”

“憑甚麽?”

老李嘎嘣一下把大蔥咬的脆脆的,這幾年培育的大蔥,越發的厲害清甜,辣口的他不愛吃,這種甜絲絲回甘的,最是爽快。

“奉皇命下海的船,有幾條不在揚子縣掛靠?你這夯貨,擺明了就是要拿那些船老大做個道場,你偏以為是要跟揚子縣的蒼頭黔首過不去?這底下百姓,才幾個錢幾斤米?揚子縣碼頭上的苦力,一天吃的肉未必比你少。”

“啥?!”

主薄一愣,作為縣裏面的三把手,好歹也是正經坐堂的官老爺,這光景老大一解釋,頓時反應過來:“這是皇帝信不過那些狗?”

“除了閹奴,外面的狗,能算是自己的家犬嗎?夯貨。”

言罷,老李抖了抖手頭的文件,“既然魏總督攤派了事體讓我等去做,做就是了,恁多牢騷。揚子縣和別處不同,丁口本來就少,本縣來時,這裏農戶才多少?縣衙外面的田,六七成是本縣帶人休整的,你就算去逼蒼頭嫁女,也未必能尋得幾個正經登記造冊的。反倒是碼頭運河上的,誰不在揚子縣落戶?”

“明府,你說留守京城的那幫人怎麽想的?這是學蒙兀人阿諛奉承,拍皇帝馬屁?”

“上有所好,懂?”

“可是明府,萬一船東、水手之類,久居海外,不能回轉主持女郎婚姻,又當如何?”

“一年不回兩年也不回嗎?不回來就收走宅邸,另尋發賣。多出來的余錢,再給妻子租個地界住就是了。”

“這……太狠了吧。”

“狠?這年月在海上討生活的,有一個算一個,能有不狠的?本縣既為揚子縣老父母,教訓幾個逆子,算得了什麽?誰叫他們不生兒育女又不願意依法納稅的?”

“……”

“放心去做就是,怕個甚麽?你一個主薄,得罪了揚子縣的土鱉又怎樣?本縣疏通幹系,三年五載調去江南,誰能耐你何?本縣和諸位同僚只要政績斐然,離任之後的民情怨念,幹我等屁事?那是以後揚子縣縣令主薄該操心的……”

“明府高見!”

主薄頓時豎起大拇指,一臉的頓悟。

心中又想起剛才李縣令自稱揚子縣老父母,主薄更是覺得深不可測:往常有人奉承縣令是父母老大人,可見一縣之長於治下百姓,猶如父母。百姓如子女,縣令如父母,子女孝敬父母,很合理嘛。

留守京城的那幫拍馬屁狂人聽說江淮行省治下揚子縣成了試點,便不再去糾結這件事情,給皇帝發了個快遞,表表功,這件事情,暫時就到此為止。

至於揚子縣那些出海撈錢的青壯臉上雖然笑嘻嘻,內心肯定媽賣批,這一點都不要緊,也不重要,反正還能翻天不成?

“日他娘的鱉蛋,這日娘的公文是拿來擦腚的不成?老子在外迎風搏浪,不但要抓緊日婆娘,還要多生多養,還要早點嫁女,不嫁就要多繳稅?這壞透的主張,難不成又是洛陽老爺的新把戲?日了天爺!狗日的——”

“噫,娘咧。這管天管地,還管老子生男生女。官府往常催著婚配,也沒見說要多繳稅,甚麽狗屁不通的玩意,俺家囡囡十五六歲不嫁人咋咧?老子願意養她到二十歲,三十歲,養到死!做這公文的,姨娘養的!”

“吔,還好俺不曾遷入揚子縣,要是不然,還不要入彀為鱉啊。這都是甚麽懷中的琢磨,賣溝子的瓜慫……”

叫罵的糙漢多不勝數,原本出海一趟,回來多弄幾個婆娘,也不是什麽稀罕事情。可揚子縣陡然來了這麽一發,頓時渾身難受了。一個不注意,萬一婆娘懷了孩子,來年生個女子,十六年後自己得付出多大的一筆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