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貞觀禽獸

只是小聊了一會兒,曹憲就有些瞌睡,其實他一天也就睡四個小時左右,時不時迷瞪一下,時不時醒過來。

給曹夫子蓋上了一條薄紗,老張到了前庭,李善正埋頭整理著文件。

這個過目不忘的十六歲少年不愧是天才,已經能夠獨當一面為書院實際的教學掌舵人,而且沒人不服。

武漢這裏不是不講資歷,但是公開打擂台在學術技術上不如人之後,資歷還是要退讓給能力。大多數時候和其它地方一樣,老資格讓位相當不和諧,明裏暗裏的鬥爭從不缺少。

但李善當真是頂級的天才,敗在他手上的老學究,沒有哪個不服帖的。

“大郎甚麽時候開館?”

“等官身到了再說。”

見張德問話,李善把筆放下問他,“先生又睡了吧。”

“都一百多歲了,渴睡又睡不熟,正常。橫豎有人伺候著,大郎不必擔心。”

“我並不悲切,只是有些惋惜。先生生不逢時啊。”

頓了頓,這十六歲少年仿佛是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繼續對張德道,“倘使沒有張公,先生之才,也止在‘文選’之上。”

李善並沒有吹捧張德的作用,他講的是實話。作為一個天才,他自然能夠透過大量的迷霧,看到那微末的現實。

貞觀朝剝離了一個張德,迷霧頃刻間就會散去。因為這世上,從未有過如此的王朝,能夠迅速從動蕩走向繁盛。

“治世”不稀奇,但靠著一畝三分地,靠著地裏刨食,靠著“百裏侯”們瞎折騰,縱使有“盛世”,也應該是五十年以後,這才符合“名實”,符合發展的規律。

就像是憑空砸在地上的隕石,張德給大唐江山帶來了“星星鐵”,也砸出了一個大坑。

“說好聽的無用。”

老張輕輕地拍了拍李善,“十六歲的博士,有甚想法,跟老夫說說。”

“既是教學育人,我對學生要求不高,是人就行。那些脫籍奴工,倘使有合用的,我想要一些。”

“你倒是不怕養虎為患,或者做個東郭先生?”

“這世上哪有做人不喜歡,反而去做鬼做畜生的?”

老張一愣,笑著手指點了點李善。

說的也是,這年頭哪怕是被唐朝鎮壓的蠻族,成為奴工之後,他們的後代,想到的不是復仇,他們也沒有復仇的概念,工業生產抹平了他們的一切屬性。他們想要的,不過是重新做人……

大多數時候,這些“蠻夷”之後最憎恨的,反而是他們族群本身,乃至極端者,憎恨著他們的生父生母。

看似荒誕,卻又無比的刻骨現實。

指望青少年能夠得到社會錘煉,又超脫情緒出去,這不過是癡人做夢。

縱使有蠻族韓信,也得讓他們遇到“漂母”,吃了飽飯學了本事之後,才能淡然地面對曾經的“胯下之辱”。

只是指望蠻夷明白“十世之仇猶可報也”,也不會千年以降蠻夷換了一茬又一茬,而中國先民依然繁衍生息。

仿佛是怕老張不理解,李善還加了一句:“兩代之後,諸胡何來祖宗?”

“你這個機靈鬼。”

將來是不是會有人為地制造一個不存在的“祖宗”出來,這些不是張德當下所要關心的,也不應該去關心。謀萬世這種事情,太累。

離開了漢陽書院,老張返回府內,路上遇到兩撥喊冤的,直接被亂棍轟走。他是江漢觀察使,不管這個。

更何況,被刺殺的多了,又怎麽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曝露在紛紛人群之前?

到了辦公室,崔秘書便問道:“夫子身體如何?”

“不知道能不能過了這個冬天。”

換了撲頭,只是隨意地包巾束發,坐在那裏好一會兒,喝著涼茶對崔玨道,“到夫子這個歲數,總有些感應。”

“你家先生那裏,又如何?”

“等過世了再去,榻前服侍這種事情,我家先生厭倦的很。”

看似說得輕飄飄,但要做到這種輕飄飄,卻不容易。得見慣了人來人往,入眼處,便沒有那麽多傷感離別。

和曹憲不同,陸德明少年成名,即便是服侍的君王連“天下”都亡了,他換個朝廷照樣做官。

人和人是不同的,更何況陸德明一手把陸氏重新做成了頂級世家、江東豪族,舊年江東陸氏的聲望,較之張氏,更加顯赫得多。

說到底,張氏有的不過是“威名”,人們對張氏,只有兩種想法。一是借張氏滿門人頭一用,二是借張氏兵器庫一用,橫豎是沒有相信相愛這個選擇的。

誰叫這是一家“寒門”呢。

“你當真不似個人類。”

崔玨瞪了一眼張德,那些個君臣父子的道理,在她老公這裏,就是個狗屁。只是她也感慨,張德有陸德明這個相當跳脫的老師是幸運的,同樣,陸德明有張德這個更加跳脫的學生,也是幸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