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罪惡的新生

張三豐應該已一百五十多歲,很多人都說見過他,但沒有一次張三豐的現世經得起考驗。

徐妙錦也不例外,她其實沒見過張三豐,經歷和故事都是她爹編的。建文帝還沒登基時,她的經歷就已經開始被人裝飾了;那時建文和身邊的人已經很忌憚燕王的實力,早早就布下了許多高明的和不高明的削藩準備。

徐妙錦作為他們的一顆棋子,高明不高明且未知,但確實埋得很深、布局時間非常早。加上她爹暗中配合,假意在洪武時就交好燕王,她的身份確實很難被人查出線索。

直到去年底,徐妙錦得知續空的家眷被逮,感覺自己終於要被挖出來了。因為續空負責傳遞北平的消息,是極少數知道她身份的人之一。

她很絕望,更加害怕!

大多數時候人都是怕死的,但那時她真的感受到了比死更怕的東西,燕王絕對不會原諒騙過他的人!被查出來的朝廷奸諜,無一不是生不如死!

徐妙錦是朝廷中樞最重視的奸諜,但她根本吃不了那些酷刑的苦頭,更不願意身心都受到非人的淩辱和虐待。與其生不如死,還不如抓緊最後的機會自行了斷。

除夕那晚,她看到姚廣孝突然走上王府門樓,知道姚廣孝一直在負責燕王府細作之事,她真的被嚇住了!本來心裏就非常害怕,當時簡直是被一根稻草壓垮了心,徐妙錦只想用死來逃避。

……那絢爛的煙花、熱鬧的佳節,人間的歡樂依然叫人如此留戀。

可是熱烈氣氛的背後,是嚴寒的深冬!外面的水已經完全結冰了,那幽深水井裏的水,該冷得多麽刺骨?

她凝視著漆黑而狹窄的井口,非常堅定地相信:地獄的入口一定是一口井!

陰冷、深不可測、死寂、屈辱、遺忘……她甚至期待真的有地獄,真的有鬼魂,就算可怕,至少不那麽寂靜永恒。未知的永恒,叫人無法承受。

但誰能相信,如此恐怖的前景,竟然是最好的選擇?

就在這時,一雙有力的大手將她從地獄中拖了出來。原來是燕王的兒子朱高煦。

彼時她在極度恐懼之中,情緒早已崩潰,雖然她說出了一些叫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但總算還是維持住了。

……在最冰冷的時候,朱高煦說的那幾句安慰的話,感覺是如此的暖。徐妙錦表面上沒敢接受,但心裏正是因為那些暖暖的話,才暫且苟活下來。

初時她雖然感受稍微好一點了,但印象還不深。

直到突然發生了章炎刺殺續空的事,她才忽然有一種重生的感覺。她也不想將自己的生存,建立在犧牲別人之上,但是她忍不住要慶幸,帶著罪惡感的慶幸!

朱高煦說得對:人遲早都要死,小姨娘又何必那麽著急?

他那些聲音低沉的話,不是一下子打動她的;而是在每一個深夜,在感受冰冷和恐懼中,漸漸浸潤了她的心。那暖意越來越深,越來越清晰,她默默地咀嚼過每一個字千百遍。

你都這樣了,我絕不會放手……

小姨娘一定不要心急,再等等,多看看,你會發現世界很大、也很美,有很多東西值得留戀。相信我一次……

徐妙錦忽然覺得,這輩子聽過最鼓舞人心、最暖人心的話,在一晚上都聽完了。

……孤寂的寺廟,天空飄蕩著雪花,徐妙錦故作不經意地,悄悄瞟了一眼旁邊的朱高煦。

他長得很高,徐妙錦只有擡起頭才看見他的側臉。他被太陽曬黑的臉,讓他看起來不像是錦衣玉食的貴胄,卻好像經歷過很多很多,能了解人心中的苦楚。

他就像山一樣,讓徐妙錦想起了曾經的父親。

徐妙錦不敢直視他,只能偶然之間做一些瑣碎的動作,拉一下頭上的青綢,趁機飛快地看朱高煦一眼。他那雙手,有點粗糙,但很有力量,徐妙錦甚至觀察到那手背上的筋很明顯……不然那晚他怎麽能一手就能拉住自己哩?

倆人說了一陣話,就沉默下來。徐妙錦今天被他察覺了身份,竟然漸漸地感覺不到害怕了?與萬一被燕王的人察覺的恐懼,完全不同。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或許,是朱高煦眼睛裏露出來的心痛和猶豫仿徨,讓她細細地感覺到了氣氛的微妙。

朝廷現在威脅整個燕王府的生存,朱高煦是燕王嫡子,燕王府若敗了,他也一定會萬劫不復!這種時候還能猶豫仿徨?

徐妙錦甚至替他感覺難受。

她心道:其實沒什麽好猶豫徘徊的,我一死,一切便好了。

這時徐妙錦主動開口道:“你不必多慮,我會了斷的。現在……我感覺不太害怕死了,真的。”

朱高煦頓時轉頭,俯視著她的臉。徐妙錦眼簾低垂,但能清楚地感覺到那炙熱的目光,似乎充滿了惆悵、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