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紅與白

通往雲南府城的這條驛道,十分古老。它承襲於元朝,或許在更早的南詔國業已存在。夯實的土路,表面有車轍,以及人馬反復走過磨平的光滑弧度。

大路兩邊高大的楓樹遮天蔽日,橙紅的枝葉與斑斕的陽光十分協調。

“咚、咚、咚……”低沉而粗獷的鼓聲、均勻地響徹在深不可測的道路上。與之齊響的,還有“嚓、嚓……”的整齊腳步聲。人們沒有刻意踏出聲音,但人多了,腳步聲聚小成大。

鼓聲、腳步聲震動地面,空中橙紅的楓葉紛紛飄落,顏色絢麗、橙紅飛揚。地上寬檐鐵盔,正隨著人們的腳步整齊地晃動著,鐵盔上束縛的白麻布一片素白。

人們邁步的頻率比較慢,但保持著不變的速度,仿佛永遠不會停下,會一直堅定朝著前方行進。

……太陽從一個地方落下,天地一片黯淡;但勢必也將在另一個地方升起。

禮制比照皇宮的漢王府,此時正在沉睡中,王府中一片寂靜。承運殿東邊的書房裏,朱高煦已不知自己在這裏坐了多久,總之一整夜都在這裏,這會兒天也快天亮了吧?

朱高煦今年二十四歲,他在銅鏡裏,卻看到了自己的雙鬢上有幾根白發。

本命年。聽說人生一紀十二載是個輪回,本命年很容易倒黴。

朱高煦以前是個賭徒,賭博全靠運氣,所以甚麽唯物主義的學校教育,也無法讓他不信邪。他對那些玄妙之物,不全信、也沒有全不信。

不過朱高煦現在渾身都穿著灰白麻布、一種沒有縫邊的粗麻布。他沒有穿紅,因為侯海說的、得找個算命的仔細算算才能穿,胡亂穿紅並不能逢兇化吉。於是朱高煦便作罷了,懶得再理會。

他盤腿坐在地板上的一個蒲團上,正與對面木架上的盔甲“面面相覷”。

這副青塘精鐵冷鍛的劄甲,朱高煦至少已經使用了九年。保養得很細致,盔甲完全沒有生銹,不過畢竟時間長了,能看得出來有磨損的痕跡。它在燈籠的朦朧光線下,泛著金屬的冷光。

寬檐鐵盔的前額帽檐、稍微長一些,它低著頭,面部黑洞洞的;護心鏡就像兩塊胸肌一般。看得久了,朱高煦覺得那裏分明就像一個神秘的人、有生命的活物,靜靜地站立著。

屋子裏有一股子清淡的香味,銅爐裏,一縷縷清白的香霧飄出來,環繞在盔甲周圍。盔甲好像正吐納著白霧,黑光、白汽,愈添可怖肅殺之氣。

人道是玉器有靈氣,時間久了就有靈魂。或許盔甲也會有?

朱高煦換了個姿勢,讓有點發麻的腿稍微恢復一下知覺。他更靠近了盔甲,離得近了、那人形的幻象反而消失不見了;不過上面的細節倒愈發清晰。甲片上有很多細微的痕跡,凹痕、劃痕,舊甲片之間還夾雜著修復時新舊不一的鐵。

那些破損痕跡,好像記載了朱高煦的每一處足跡,從黃河到長江,從麓川到安南。

這時宦官王貴的聲音道:“王爺,杜千蕊早起為您做好了灌湯包、皮蛋精肉粥,天快亮了,您要用早膳麽?”

於是朱高煦叫王貴端上來,對著那副盔甲吃著了早飯;然後叫宦官們進來,幫他把甲胄穿戴在身上。甲胄雖然重,但朱高煦穿上後、便好像感覺到有甚麽東西與自己合二為一了。

天才剛蒙蒙亮,朱高煦已率先來到了承運殿大殿上。

時辰未到,文武諸官還沒到這裏來,朱高煦獨自坐到了王座上。沒一會兒,倒是杜千蕊先走進了大殿的後門。

朱高煦詫異地看著她身上穿的長袖戲服,開口道:“還沒謝千蕊用心做的灌湯包,很好吃。”

杜千蕊擡頭望著一身鐵甲的朱高煦,屈膝道:“上回王爺、寧王為妾身合寫的《牡丹亭》,妾身還沒來得及唱給王爺聽呢。王爺快出征了,妾身唱一段給您聽聽罷。”

朱高煦道:“好。”

於是杜千蕊站在空曠的大殿上,擺好姿勢,長袖輕舞幾步,開口清唱出了聲音:“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

朱高煦細聽起那歌聲,戲曲的詞兒唱得很慢,一唱數嘆,來回婉轉,說不出的婉約。或許漢語的唱詞就得慢一些、才能聽清楚唱的是甚麽。杜千蕊唱腔也是字正腔圓,朱高煦正身坐在公座上,聽得漸漸陶醉,感受著那戲文故事裏美妙浪漫的情意。

杜千蕊的個子雖嬌小,眼神卻很傳情,在那一唱一嘆中,目光始終沒離開朱高煦,有著多情而依依不舍的目光、崇拜癡迷的神色。那鼓鼓的胸脯,纖柔的腰身,溫柔的姿態,叫朱高煦愈來愈受用。

真不想失去這一切啊。朱高煦仿佛聽到一個聲音道。

溫柔美妙的時光總是叫人覺得很短暫,杜千蕊唱完了一段,便款款作了個萬福,用戲腔道:“天色不早,文武百官要來了,妾身告退。今後妾身必將每日期盼,王爺早日得勝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