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八章 真是不舍得

秋高氣爽的京師皇宮,更兼天氣晴朗明凈,仿若在天宮中一般。

建造時間長達二十六年的天宮,用料十分考究,五彩的油漆和金碧輝煌的琉璃瓦、在完工十五年之後的今天,還很新;它在陽光下流光溢彩,天地清明,十分絢麗。

皇帝朱高熾進乾清門後,執意要步行去坤寧宮。他的腿不太好,似乎長短不一樣、足弓也有點問題,而且身體非常胖非常重,走路簡直是一種痛苦。

但往往世人總是用這種形式,自找苦吃、主動體會痛苦的方式,來表達一種虔誠。

高熾身邊稍稍靠後的人,正是徐輝祖。徐輝祖是高熾的親大舅,他主動走在了靠後的位置。

宦官宮女受意、在後面很遠的地方跟著。舅侄二人一路,似乎有甚麽話要說,但是他們走了好一陣也沒說話,一直沉默著。

親情、舊怨、猜忌,過去的恩怨糾葛,哪能隨便就說得清楚的?

高熾心裏似乎也有數,終於開口了,他只問了一些淺顯的不痛不癢的話,好像在刻意避免著難以解答的難題。他問道:“大舅這幾年在府上做甚麽?”

身材額外高大魁梧的徐輝祖答道:“俺在思索一些事兒。”

高熾好奇地問:“思索何事?”

徐輝祖道:“一個天賜將才是怎麽變成的。像孫臏、霍去病、班超、郭子儀這樣的人。”

高熾轉頭道:“中山王(徐達)也算。”

徐輝祖點頭道:“正是,俺身為先父長子,自己也是一生戎馬,閑下來了就忍不住想這樣一件事,有關將才。”他露出自嘲的表情,“不過俺一面苦思,一面也覺得沒甚麽用。俺知道,大姐一朝不在了,便是俺的大限將至,俺們姐弟或許注定要一塊兒走哩。”

高熾聽罷不知如何回應,因為這個話題十分尷尬。徐輝祖似乎早就明白了:“靖難之役”後,他之所以沒有死,是因為永樂帝顧忌徐皇後的感情。一旦徐氏不在了,徐輝祖能不死?

高熾好一陣沒吭聲。徐輝祖便繼續道:“說來慚愧,真正的大才與出身高低幹系不大。將門虎子,耳濡目染當然要好得多,可是這點優越、不足以成為天賜之才。

那等大才,似乎有一些天生性情。有涉險之勇氣,承受重創之擔當,不屈之堅毅;勢必有甚麽情義難以割舍、支撐其百折不撓。

所以只是睿智冷靜、必定不行,堅持之事一旦曠日持久,代價很大便難以忍受。可是過於意氣用事、亦無法成大才矣。

若具如此之資質,更須千錘百煉。無苦楚的涅槃重生破繭化蝶,那光陰蹉跎、人總會默默不聞地老去,而且很快……”

“我父皇太宗皇帝威加海內,當年卻是舉步維艱。”高熾道,“確是符合大舅之說。”

徐輝祖不動聲色道:“燕王文治武功,非獨善於戰陣。”

高熾聽到燕王兩個字,看了他一眼,但身邊沒外人、便也懶得呵斥了。

二人好不容易走到了坤寧宮的台階下面,高熾已經滿頭大汗、臉上蒼白,他大口吸著氣,聲音像拉風箱,模樣活像一直出水的魚。

高熾猛地呼吸了幾口氣,咬牙往台基上走去。

坤寧宮內外的宮女宦官都跪伏在地,卻沒有人發出聲音,只有一個宮婦哽咽著小聲道:“太後娘娘數日未進滴米,常在昏睡。”

高熾與徐輝祖走進大殿裏,高熾跪伏到床前,徐輝祖卻只是蹲了下去,面有悲色地打量徐太後的臉。

“母後?”高熾輕聲喚道。

徐輝祖也小心喊道:“大姐,弟來了。”

過了一會兒,徐氏竟然睜開了眼睛,頭也微微動了一下。徐輝祖急忙站起來,彎著腰把自己的臉挪到徐氏眼睛前。徐氏的眼睛果然眨了兩下。

又等了一陣,徐氏的嘴也能動了。徐輝祖急忙把耳朵湊上去,他聽了片刻,趕緊轉頭道:“高煦,大姐問高煦!”

高煦恐怕要造反了!朱高熾心道。

朱高熾今天剛從袁珙那裏得到消息,袁珙又是從慶元和尚那裏得到的消息;慶元和尚是道衍的貼身和尚,消息應該偏差不是很大……高煦準備擁兵自重、觀望風向,隨時準備起兵,往安南國進軍!

但過了片刻,朱高熾只道:“高煦回雲南了,現在挺好的。兒子派了薛巖去與他商量,叫他依舊守雲南,將來等他願意的時候、再封蘇杭揚之類的好地方。”

這時徐氏的頭也能微微轉動了,她好像魂兒漸漸回到了身體裏,眼神一點都不渾濁。她的目光只盯著徐輝祖,聲音也大點了:“弟……”

徐輝祖馬上用手背用力抹了一下眼淚,道:“大姐,俺在哩。”

太後徐氏露出了一絲微笑,用很慢很輕的聲音道:“要分開了哩……我以前以為,親人是不會分開的。可幾十年親人,緣分亦終有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