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八章 困惑與浮躁

兵部尚書齊泰跟著皇帝一起回京,回來已經三天了。

今天下午未到酉時,齊泰就離開了兵部衙署。他剛回到皇城西南面的家中,便看見楊蕓娘正在院子角落裏,埋頭麻利地洗著衣裳。

蕓娘便是皇帝安排,賞賜給他的那個小娘,長得酷似他多年前認識的一個人。

齊泰頓時站在了洞門旁邊,默默地觀察著不遠處的小娘。他的心情非常復雜,甚至覺得光陰有一種恍惚虛幻之感。

去年他把蕓娘接回家裏之後,隨後便因公務離開了京師、前往北方籌備糧秣。之後事情繁多,他也沒顧得上想自己的事。時隔半年多,齊泰回到京師時,看到蕓娘,感受便是如此怪異。

人道是四十而不惑。年過四旬的齊泰,此時卻覺得內心非常混亂迷茫。

他看到蕓娘,自然就會想起多娘以前認識的楊氏,有一種熟悉感。

但是齊泰明白,哪怕她們是親戚、蕓娘也並非那個楊氏;當初的那些回憶、情義,在蕓娘身上都找不到,她根本就是一個陌生人!

何況就算楊氏還活著,她也不是眼前這個年輕的樣子了,歲月會改變她的模樣;正如改變了齊泰那意氣風發的書生模樣。

熟悉又陌生,大概就是這樣的感受。

就在這時,蕓娘終於在擡頭的時候、發現了齊泰,她有點局促地慌忙站起來,說道:“老爺你回來啦。”

齊泰點了一下頭,假裝若無其事地、朝那邊走了過去,他說道:“府裏有丫鬟,你以後不用做這些粗活。”

“那奴家沒有用……奴家想服侍老爺。”蕓娘道。她帶著緊張與討好的神情,說幾句話臉也紅了。

齊泰又問道:“你識字嗎,會寫自家名字?”

蕓娘搖了搖頭,一雙水靈的眼睛可憐兮兮地看著他。眼神裏有點自卑,又對齊泰很仰慕的樣子;刹那間的眼神,讓齊泰又想起了多年前的楊氏。

齊泰忙摒除心中的困惑,猶自尋思:目不識丁、連最常見的禮儀也不懂的女子,仰慕我這個年過四旬的人,不過是因為這富貴雅致的府邸、以及錦衣玉食的日子罷?

“我以後慢慢教你。”齊泰道。

蕓娘聽了很高興的樣子,齊泰是通過她的神情、與瑣碎不知所措的動作看出來的。但她似乎不知道該怎麽表達,嘴上說道:“老爺進屋坐著,奴家先給你泡茶,然後就去做飯。”

齊泰點了點頭,往上房那邊走去。蕓娘麻利地先洗了手,然後徑直在身上擦了幾下,跟著過來了。

這間上房裏,有一塊屏風。屏風外面有八仙桌、幾案、椅子等家具,齊泰在一張幾案旁邊坐下。蕓娘果然忙著去了廚房,應該要取水泡茶。

齊泰甚麽也沒幹,猶自坐在太師椅上怔怔出神。

他心中的困惑與浮躁,不止是有點混淆歲月、人物,還有恩怨。前天聖上在奉天殿賜慶功宴,下旨封柳升為安遠侯;當時齊泰心裏就很不高興,只是沒有說出來罷了。

柳升在蒙古立了大功,於情於理,封侯並無不妥。但人的好惡,有時候並不會因為道理是非、而有何改變,它本身就是一種個人的恩怨。

直到今天,齊泰才慢慢理清自己的內心。尋根究底,他心中厭惡甚至有點痛恨“靖難功臣”的緣由,張信才是最起初的種子!

張信這個奪走楊氏性命的武夫,在太宗起兵之初、便投靠了靖難軍;太宗能起兵成功,張信居功不小。後來太宗登基,又殺戮齊泰的家眷以及朝中好友;及至太宗駕崩,這些新仇舊恨,不知怎地,在齊泰心裏都變成了對“靖難功臣”的厭惡。

但是齊泰對太宗次子朱高煦,又有好感和感恩。人的私人好惡,有時候就是這麽沒有道理,難以說清。

而且齊泰現在是大明兵部尚書,作為大明帝國位高權重的人物,他不得不從更大的層面、去思索每一件事。否則他自己也會否認自身,是不是有資格坐在那樣的位置上?

齊泰默念道:古之君子,或許內心亦有恩怨好惡;但君子明白自己的職責,善於反省自思,因此所為之事、方無過錯。

蕓娘端著茶進來了,齊泰聞到了一股清香。他回過神來,看了蕓娘一眼,不禁“唉”地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蕓娘怯生生地問道:“奴家是不是比不上三姑(楊氏)?”

齊泰聽到這句話有點意外。這幾天蕓娘是逆來順受、十分聽話乖巧;而且她不識字,讓齊泰覺得她可能非常簡單。此時他才醒悟,不管識字不識字,人都是有感受的。

“你和以前的她,相貌雖有些神似,但全然是兩個人,相比較是無用之事。”齊泰好言道。

蕓娘輕聲道:“奴家聽說,老爺的家眷……都不在了。老爺若是不嫌棄奴家,就不想有個後人嗎?”她說到這裏,頭也低下去了,臉脖泛紅,不敢面對齊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