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一章 多慮

二月底的京師已經不冷了,乾清宮東暖閣裏尤其暖和。

香爐裏燒著炭,卻不是為了取暖,而是熏香。墻邊一座黃銅鏤空的香爐,工藝十分精湛,表明光滑,宮人們將其擦得程亮;黃亮的色澤,為這裏增添了不少奢華的氣息。

銅爐裏面燃燒的印度香,是爪哇島使臣進貢的東西,氣味微微有點辛;初時會讓人覺得不太好聞,習慣之後、感覺就會變得愜意。

不過朱高煦早已忽視了屋子裏的氣味,他的注意力被別的東西分散了。大臣們還沒到,妙錦正在與他說話。

貴妃妙錦沒有穿妃子的服飾,卻穿著一件紫色交領袍服、頭上戴著襆頭。

她寫的《漢王起居記》,朱高煦還沒來得及看完,不過從已閱的內容看,他十分贊賞。所以朱高煦今天議事,就把她叫來了,希望她能記錄一些更重要的事,將來好留給皇子皇孫們閱讀。

對於朱高煦言談之中露出的思想,妙錦卻首先提出了異議。她覺得儒家理學是一種道德準則,讓世人明道德、辨是非;若是天子認可另外的哲理,會讓人們無所適從。

她對這種東西似乎特別在意,大概是很早以前朱高煦對“孝道”的論述,有點動搖她的思想了。她只有在動搖原先的觀念時,才會如此執著刨根問底罷?

朱高煦不贊同,他說道:“人不是只靠一種規則,來建立道德的。世人最善於用多種標準、分類區別對待事物,以便於給自己找理由。就像一種最基本的道德,人不能食用同類。但五胡亂華之時,一些軍隊把漢人當軍糧,也為其行為找到了理由:那便是認定我們是兩腳羊,屬於牲口的一種。”

妙錦瞪圓了她的杏眼,驚詫得啞口無言。

朱高煦道:“而且漢文明從來都非常包容,十分注重世俗實用,甚麽有用就信甚麽。你可以看到,道教、佛教、景教、回回教拿世人無可奈何,大多人是甚麽都信一點、如果能保佑他們得到某種好處的話。

孔子、荀子、墨子都是華夏哲學,屬於同一種來源,朕不信這些東西,能攪亂天下人的是非黑白。不過這只是朕一人的判斷。”

“可是……”妙錦顰眉道。

朱高煦說得起勁,馬上又道:“那解縉要是沒讀過《荀子》,他如何知道‘假物院’的名字典故?”

妙錦聽到這裏,終於緩緩點了一下頭。

很明顯,解縉涉獵了《荀子》之後,並沒有思想混亂,仍舊非常頑固。

或因妙錦是後宮女子,牽涉的勢力比較少,朱高煦說起話來、就比較放縱隨意。他又徑直說道:“人類最奇妙的發明,便是奴役同類,並且總能給自己找到道德的理由。

站在一國之君的立場上,朕認為百姓們的收成、經營所得,以及對外藩的掠奪所獲,是一種生產力。而國內制度是一種生產關系,是瓜分收獲的一種分配、誰多誰寡的事情。

朕還不知道,怎麽讓多寡的問題更加公平合理;但至少要避免另一種事,別國跑來瓜分咱們的獲得。所以工匠技術、善於學習、武力提升,朕認為都十分重要。”

朱高煦有他僅有的中學知識,當然也記得課本對近代中國的敘述:帝國主義殖民者、封建統治者一起剝削勞動人民,讓人民生活在血淚水火之中。他就是從這些簡單知識的基礎上,自己思索構建的觀點。

妙錦似乎沒聽太懂,猶自思索了一會兒,便道:“大臣們必定會反對。”

朱高煦點頭道:“妙錦說得對。所以說,步子大了,容易扯著蛋。”

妙錦愣了一下,臉立刻變紅,白了朱高煦一眼。

就在這時,宦官走進來躬身道:“皇爺,大臣們都到了,在斜廊上哩。”

“叫他們進來。”朱高煦道。

宦官道:“奴婢遵旨。”

不多時,一眾文武便陸續走了進來,大夥兒面向禦案方向叩拜行禮,有人在話裏還提到了貴妃。

此情此景不是第一次,但朱高煦隱隱嗅到了緊張的意味。

大夥兒起身之後,解縉似乎迫不及待就站了出來,說道:“太祖有祖訓,後宮及宦官不得幹政!今日君臣議政,為何貴妃會在此地?”

眾臣紛紛側目,大多的眼神看起來、似乎在嘲弄解縉不識時務。果然鄂國公平安馬上就開口道:“‘伐罪之役’中,貴妃常在中軍大帳,有何不可?”

朱高煦道:“這裏是乾清宮(後宮),貴妃是可以來的。王貴是宦官,不也常在東暖閣?他還會去奉天殿大朝。何況貴妃並未幹政,只是旁聽記錄朕的言語,以便教導皇子。”

解縉聽罷似乎認可了這樣的解釋,他又說起了奏章裏的主張:“聖上以《荀子》中‘假物’二字定名衙署,可是要崇荀子之說?大明開國以來,以理學教化天下,人心向化,國家安寧。聖上不可不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