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五章 信賴自己

“來了。”唐敬的聲音道。

劉鳴下意識想問甚麽來了,他卻感覺喉嚨裏被甚麽堵住了一樣、終於沒能發出聲音。況且,問話恐怕也是多余的,因為船體的起伏、船尾外面的洶湧波濤,已經告訴人們甚麽來了。

唐敬之前猜測得沒錯,經過了一番風暴之後,寶船到了“風眼”裏,風浪只是暫時稍微平緩了一陣。第二次風暴正在來襲。

過了一會兒,巨大的風浪喧嘩之中,樓上的一道木孔裏傳來了喊叫聲。接著一個腦袋趴在艙頂上喊道:“大浪,左翼偏五,一百二十尺!”

報信的聲音很果斷,雖然人們不可能精確測出距離、都是靠眼睛估計罷了,但他們依舊報出了斷然的結論。

唐敬頭也不擡地回應道:“好!”

他雙手緊緊把住舵盤,臉頰紅潤,眼睛瞪得很大,不斷轉頭觀望著舵樓兩側、以及後方的海浪。船太長,光線極暗,身在船尾的人們不太容易看清前方的景象;唐敬可能只有看後面和側舷,才能猜測估計海面的風浪狀況。

暴風驟雨在嘩啦的聲音中呼嘯,舵樓裏掛著的琉璃燈忽明忽暗,愈來愈暗,多盞燈已經自己熄滅了。

劉鳴使勁抓著艙壁上的欄杆,在燈光閃爍之中,他看見周圍的將士都和他差不多的動作,人們的臉上充滿著緊張與懼意。他們盯著前方的黑暗夜空,似乎已經屏住了呼吸。

片刻之後,一道水浪從甲板上席卷而至。接著船體仿佛被拋起,開始攀升。

“嘩啦!”海水灌進了舵樓,撲了劉鳴一頭一臉。他感到一陣窒息,腦子一陣發懵,口鼻裏的海水非常鹹,忍不住胡亂吐水。

過了一會兒,船體下降之後又是一陣震耳欲聾的巨響,隨之而來的是人們的喊叫、雜物叮叮哐哐亂撞的聲音。劉鳴的腹部重重地撞在欄杆上,疼得他渾身發軟。木船居然沒有散架,讓他反而有一種神奇的慶幸感。

唐敬的聲音大聲道:“咱們迎大浪,必須從正面過去!否則側舷被打,船就要翻了。”

此時劉鳴才恍然醒悟,為甚麽作為指揮使的唐敬、人會身在舵樓,而不在上面的指揮樓。風暴之中,凡人唯一能做的只是控制船體的方向,船只朝向也是成敗的最關鍵!唐敬顯然最信賴的、是他自己。

大浪一道接一道,間隔時間還不一樣。劉鳴在偶爾之間,感到有些懊悔,他覺得自己應該在官廳臥房裏閉著眼睛等待;總好過這樣,一次次地在地府的邊緣徘徊、心坎掛在咽喉上無法落下,且無法預知生死下場。

指揮樓上的喊聲再次傳來,傳話的武將聲音沙啞發顫,聽語氣也大概能猜到,更大的巨浪正在來襲。

唐敬的臉紅得發光,他一面伸手撫掉臉上的浪水,一面瘋狂地大聲喊叫:“海上是我家,風浪是野馬……唄!發脾氣啦……”

海天之間忽然閃電一亮,劉鳴得以看見、前方的海浪。那就像一道水墻,正在快速地席卷而來,將天空也擋住了大半。不斷逼近的巨墻,讓劉鳴幾乎忘記的呼吸,瞪圓雙目渾身僵在那裏。

“咯嘣!”震耳欲聾的雷聲在頭上轟來,洪水一樣的海水沖上甲板,白花花的水花、洶湧的水潮徑直灌進了舵樓,所有的燈已經全部熄滅了,周圍一片黑暗。甲板上傳來了“哢嚓”桅杆斷裂的聲響。

劉鳴好不容易才吸到了一口氣,“咳咳咳”地拼命咳嗽起來。船體猛地向上一竄,他腦海中浮現出一條巨鯨從海中躍上海面的宏偉景象。然而,此刻他的眼前甚麽也看不見,黑暗讓人更加恐慌。

忽然眼前一道白光,閃電再次將四野照得通亮。舵樓位於船尾,劉鳴睜開眼,看見了船尾如斜坡一樣傾斜的大浪,那洶湧的巨大水面十分駭人,整條船仿若飛上了一座山坡。

有些人已經飛到了空中,人們幾乎齊聲發出了呐喊。在震人的雷鳴、風浪聲中,人們的喊聲卻顯得那麽羸弱。

劉鳴的心底忽然感受到了某種孤獨。這裏沒有敵軍,大明帝國的海軍只是在與天地間的自然神力搏鬥,凡人在這樣的場景面前、似乎顯得不堪一擊,脆弱異常。劉鳴甚至開始質疑海軍的意義,畢竟就算能戰勝同樣軟弱的敵軍、卻始終無法與天地抗衡。

在巨大震動之中,寶船竟然安然地沖過了大浪。周圍一陣痛苦的叫喚呻吟,不過所有人的賴以活命的船,確實還存在著!

劉鳴閉上了眼睛,雙手把住欄杆坐在地板上。他硬著頭皮忍耐,只想一切快點過去。

耳邊傳來了說話聲:“唐指揮,你在流血。”彼此間說話都是用喊,所以劉鳴聽得很清楚。唐敬道:“我沒事,死不了。”

劉鳴尋思著,或許大家都會死在海裏;或許最危險的地方已經過去了,再忍受一會兒就能安然無恙。此刻此地,眾人不過是身在命運的審判之地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