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羅安邦還在世的時候,羅府無論任何時候都是人聲鼎沸,院內的士兵個個精神抖擻,連花花草草也是枝繁葉茂,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那時的夜晚,除了“夜上海”這樣的歌舞廳人頭攢動,一片奢靡,就是號稱南京“雅蘭居”的羅府最熱鬧了。羅安邦愛好筆墨字畫,所以除了國民黨當局要員愛常來此地,投其所好送點什麽珍貴字畫,套套近乎;南京的文人墨客也願意來此高談闊論,放松心情。

如今羅安邦意外身亡,果然應了“樹倒獼猴散”的那句話。曾經的賓客漸漸遠離。歐式風格的庭院沒有仆人打掃,也開始雜草叢生,大有荒蕪潦倒之勢。駐守在此的士兵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也僅剩些無精打采的主兒。人走茶涼,這就是當下的世道。

羅美慧當然也察覺到了家的變化,尤其是自己的母親。那個曾經溫婉知性的女人在經歷丈夫過世的巨大打擊後,烏黑秀美的長發在一夜間便變成了灰白,皺紋也肆無忌憚地爭先爬上不再年輕的臉龐。曾經愛笑愛聽音樂的母親性情突然大變,愛哭、膽小、敏感……一聽到大的聲響就不由自主地縮在一起。羅美慧看在眼裏,急在心裏。這不,處理完手頭事務,就驅車趕往家中。她走進家門,母親已把飯菜端上了桌。她拿起一只空碗,從各個盤子裏夾了少許菜,放到父親的遺像前,碗邊擱了一雙筷子,然後給父親鞠了三個躬,輕聲地說:“爹,吃飯了。”轉身回來,才發現母親又在悄悄掉眼淚。她假裝沒看見,柔聲問:“媽,這魚怎麽做的?這麽香。”

羅母心想女兒難得回來一次,怕掃了女兒的興,悄悄擦去淚水說:“多放料,時間長點,就行了。”

“我就愛吃您做的魚。”羅美慧向母親撒著嬌。

羅母終於破涕為笑:“那你就每天按點兒回來吃。”

羅美慧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最近外頭事多,我要是回不來,您就先吃,別等我等得菜都涼了,還得熱好幾遍。”

羅母停下手中的筷子,直勾勾地看著女兒。羅美慧說完後半天沒有聽到母親的回應,一擡頭恰好對上母親幽怨的眼神,著急道:“您怎麽了?”

羅母顯然又想起慘死的羅安邦,眼圈紅了起來:“慧兒,你能聽媽一句話嗎?”

羅美慧放下碗,應聲道:“媽,您說。”

羅母緊緊抓住女兒的手,像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祈求道:“要不,咱們去台灣吧?”

羅美慧擁了擁母親的肩膀,想不明白母親為什麽會提這個問題,現在雖說時局有些緊張,但還沒有到傳言的可怕地步,她不曉得母親為什麽想要自己放棄在南京的大好前程,舉家前往台灣,再說,父親不還葬在這裏嗎?

羅母嘆口氣,憂傷地說:“不為什麽。我累了,想找個地方過幾天安生日子,南京這麽亂,我總是不踏實。如果你再有個三長兩短,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羅美慧明白母親是在為自己擔心,於是笑笑安慰道:“沒事,有爸在保佑我呢!”

羅母看了一眼羅美慧,又深深看了眼墻上的羅安邦,嘆氣道:“你爹打了一輩子仗,到頭來,除了一張照片和幾個勛章,什麽都沒留下。陳太太家裏保姆那麽多,每天還要自己做飯,為的是有人會回來吃。我不懂你們在外面做什麽事情,但我不想以後做了一桌子飯,都沒人回來吃。”說到後面忍不住開始哽咽。

羅美慧不知道如何安慰母親,只是將母親緊緊擁入懷中。

羅母把頭靠在女兒身上,甚感疲憊,又不禁想起了自己早逝的丈夫,伏在女兒的懷裏淚流不止:“我想要你和你爹好好的,不要那些勛章。”

一句話說得羅美慧眼圈立即就紅了。

在熙熙攘攘的碼頭上,行人來來往往,有的踮起腳尖,翹首期待家人的回歸;有人挑著扁擔,扯著嗓子叫賣筐裏的貨物,希望能在落日來臨的時候多賺幾個錢……突然碼頭上一陣騷動。有些疲態的小販們頓時打起精神頭來,仔細一看,原來是有艘貨船靠岸了。

人群中,氣質出眾的韓露一下就顯現出來,她提著一個小皮箱,戴著遮陽帽,雖然一身簡單的打扮,但知性而又不失秀氣的模樣還是時不時得到路人艷羨的注目禮。

韓露不想引起太大的注意,使勁將遮陽帽往下按了按,沒有任何停留,匆匆來到下一個交通站。她擡眼看見不遠處的“西湖酒樓”,低頭看表,喃喃自語:“離接頭時間還有十分鐘。”於是她走到街道旁邊的一個百貨攤,挑挑揀揀隨便看看。她一邊看東西,一邊不時回頭看酒樓,不一會兒,便注意到酒樓二層的一扇窗戶打開了,一頂黑色帽子很顯眼地掛在了窗戶邊。韓露正要向酒樓靠近,忽然一聲槍響,只見二樓掛著帽子的那扇窗戶被咣當推開,接著一個人從裏面縱身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