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故事(第6/8頁)

“如果沒有那麽多人的幫助,我不可能活下來。我的生命不只被挽救了一次,而是一次又一次被挽救,有些恩人和我也許一生都無法謀面。他們說我拼命掙紮、踢腿、尖叫,直到他們給我注射了麻藥。有些挽救我的技術在伊戰前還不存在,比如同時給病人輸新鮮血漿和紅細胞以促進凝血。我需要凝血,但我自身的血液無法做到。我需要那些素不相識、卻排隊為我獻血的士兵和飛行員的血液,我也需要那些懂得如何輸血的大夫。所以我的生命得益於那位找到重傷員最佳輸血方式的大夫,也得益於研究過程中在他眼前死去的陸戰隊員們。”

詹克斯停了下來,傑茜點著頭說:“沒錯,沒錯。”

只剩一小段沒讀了,詹克斯卻緩緩將那頁筆記推到我面前。薩拉翹著眉毛看著傑茜,傑茜沒理會她。

“可以嗎?”我對詹克斯說,他一聲不吭。我從他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我低頭看著筆記,雖然我已經差不多背下來了。

“無論我是一個貧窮、被毀容的老兵,一個為自己的參軍志願付出應有代價的人,”我念道,“還是地球上最幸運的人,在他生命中最黑暗的時刻被愛包圍,這都取決於看問題的角度。怨恨沒有任何幫助,所以為什麽要怨恨呢?也許我為國家作出的犧牲比大多數人都多,但比起有些人,我的犧牲微不足道。我擁有很好的朋友。我擁有四肢。我擁有我的大腦、我的靈魂,和對未來的希望。如果不懷著喜悅來擁抱這些恩賜,我該有多愚蠢?”

薩拉頻頻點頭。“嗯,很好,”她說,甚至沒花一秒鐘來回味詹克斯關於康復與希望的小小感悟,“所以你回來了,家人都在身邊。你說不出話。你很高興能活下來。但前面還有五十四次手術等著你,對吧?能給我講講嗎?”

詹克斯深呼吸了一下——他總習慣把之前搶救的痛苦與之後復健的痛苦區分開。薩拉仍帶著關心的神色,卻毫不退讓。我想,詹克斯太早耗盡了他帶有勝利色彩的故事。尤其是當你知道他最終放棄了——他告訴他們,自己寧可在余生中以這副模樣示人,也不願經歷更多的手術。

“他們得重造一個我。”詹克斯開口了。

薩拉看了眼手機,確保它還在錄音。

“有些部分,”他說,“他們采用的方法,外科整形術,就像搭一張桌子。而其他部分……”

他喝了口水。酒吧另一端有人站起來,是那兩個女孩中醜的那個。她去店外抽煙,她的漂亮朋友開始看手機。

“他們必須移動我的肌肉,把它們縫在一起以覆蓋裸露的骨骼,然後清除壞死的組織,最後用移植的皮膚封好。他們使用,嗯,基本上就是一塊奶酪擦板,從健康的皮膚上取皮,貼到需要它們的地方,從單層組織開始生長新的皮膚。”他又喝了一小口水,“那種疼和別的疼痛不一樣。藥物無法緩解。而且還會感染。我就是因此失去了耳朵。還有物理治療。治療一直持續到現在。有時候實在疼痛難忍,我會在心裏從一數到三十,然後再從頭開始。我對自己說,我能做到。我能堅持到三十。如果我能挺到三十,那就足夠了。”

“很好,”薩拉說,“但咱們能不能慢一點。最開始發生了什麽?”

她的心一定是冰做的,我想。我低頭看著酒杯。已經空了。我不記得自己喝了這麽多。我想再喝一杯。我想抽支煙。我想出去和那個醜女孩一塊兒抽煙,然後要她的電話。我需要這麽做。

“最初的感覺,”詹克斯說,“是每次換繃帶的疼痛。每天都換,每次幾個小時。”

我站起來,自己也不知是為什麽。他們都望著我。“抽煙。”我說。

“我也去。”傑茜說。

“我們暫停一會兒,”我說,“我們所有人。我回來之前什麽也別說。”

薩拉被逗樂了。“你是他的律師嗎?”她說。

“我得喘口氣。”我說。

於是我和傑茜出了門,醜女孩遠遠地站在一旁。我點燃一支煙。此時薩拉大概在繼續盤問,逼迫詹克斯講述那些不堪回首的痛苦。這種局面令我抓狂——一支該死的香煙完全不能讓我平靜,而且有傑茜在身邊,我搞到醜女孩的機會接近於零。無法轉移注意力,也沒有希望覓得一絲新意來打破這傍晚的沉悶。

“你會和詹克斯上床嗎?”我問。

傑茜微笑著看著我。在伊拉克時她曾是一群步兵裏唯一的女性,所以幾乎沒什麽話能令她驚訝。“你呢?”她反問道。

“這是你對國家的義務。”我說。她咧嘴笑了笑,像個被淘氣的孩子逗樂的母親。她沖我豎起中指,那根指頭立在她殘缺的手上顯得很詭異。但我沒有退卻,緊盯著她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