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月的鮮花(3)

越向北,公路上的人流越擁擠。

富貴貧賤、信仰口音,這一刻,幾乎所有能將人們分割開的鴻溝都自動消失了,大夥心裏想得只有一件事,逃,逃,逃得越遠越好,哪怕再向南一步,就是崖山!

為了盡可能地帶走家中值錢的東西,逃難的人把一切可以代步的牲畜和車輛都征用了。馬車、驢車、牛車、平板車、獨輪車……,每一輛車上都塞滿了大大小小的包裹,每一輛車的周圍,都湧動著無數張悲苦且迷茫的面孔。

滾滾人流中,三輛馬車就像兩只大江中的扁舟,時隱,時現,搖搖晃晃,每一刻都存在傾覆的可能。見多識廣的車老板發了急,板著鐵青的臉,將鞭子刷得啪啪作響。向來以膽大老成而自居的田仁宇也是滿腦門冒汗,一只手牢牢攬著韓秋的腰,另外一只手則按在自己腰間,一柄三尺多長的短匕首上。

他在防備有人打馬車的主意,而事實上,的確有不少人在以各種方法,試圖截下這三輛珍貴的交通工具。有一名四十多歲,操津門口音的漢子,貼著馬車倒在地上,大哭大叫。見車老板不停車,立刻生龍活虎地跳起身,與另外四五個操同樣口音的漢子去拉扯駑馬的韁繩。車老板一人一鞭子,抽掉了他們的手,然後猛地扯開身上的黑大褂,從腰間抽出一根暗紅色的三角旗,“嘭!”地一聲戳到了車轅上。“不長眼的東西,連紅旗幫的車也敢打主意,你活得不耐煩了麽?”

煩躁的熱風中,鑌鐵打造的旗杆,閃爍著冰冷的寒光。不知道是被車老板臉上的橫肉嚇到了,還是迫於紅旗幫的威名,幾個試圖搶車的無賴訕訕地退向一邊,擦著汗向車隊鞠躬道歉。

車老板不願意跟他們糾纏,揮舞著長鞭,催動車隊繼續前進。才走了沒多遠,又有兩名抱著孩子的少婦,哭泣著追上來,懇求馬車帶他們去保定。“大姐,保定在西南邊,我們這是向北走!你問錯人了!”陸明不忍心看著兩個女人和兩個娃娃在自己面前哀哭,彎下腰,耐心地解釋。

“就二十裏,就二十裏遠。你們回一下頭,不過半刻鐘的路程!”兩名少婦立刻將孩子舉起來,不管不顧往車上送。同時,還有四五個背著箱子、包裹、鍋碗瓢盆的男人和兩個年過半百的老太太,一起向馬車沖了過來。

“我們是去北平,去北平,你們懂吧。我們要求跟日寇拼命,為了你們這些人,去跟日寇拼命!”方國強忽地一下站起身,手指著試圖騙取乘車權的一大家子男女老幼,恨鐵不成鋼,“身為男人,連自己的家和老婆孩子都保護不了。還沒聽到槍聲呢,就先跑了,你們丟不丟人,丟不丟人啊!讓他把孩子扔上來,小張,你別攔著,大夥都別攔著!咱們就帶著孩子往北平走,寧可讓他們死在日奔人的炮口下,也好過跟著他們孬種的爹娘!”

那大一家子人都被罵得愣住了,有一瞬間,居然忘記了繼續糾纏。馬車趁著這個機會竄出四五步,與他們重新拉開了距離。“孩子他爹——”“爹——”少婦和她們懷裏的孩子齊聲哀哭,聽上去是那樣的哀怨無助。幾個大男人臉色漲得血紅,望著馬車越行越遠,居然誰也提不起勇氣在去糾纏。愣了很久,才惡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濃痰,從自家婆娘手裏扯過孩子扛在肩膀上,大步流星地向南去了。

“是男人的,跟著我們向北。去北平,去宛平,去跟日本人拼命!”剛剛罵完了別人的方國強站在顛簸的馬車上,滿臉是淚,“同胞們,不能再逃了。我們從東北逃到了關內,又從關內逃向山東。待日本人再追上來,你們還能往哪逃?!中國雖大,卻總有無處可去的時候!到那時,你們又該如何回頭?!同胞們,站起來,站起來,振作起來。我們有四萬萬五千萬,日本人連我們的一個零頭都不到……”

不管有沒有人在聽,他喊得聲嘶力竭,手臂揮舞,宛若一個瘋子。幾夥試圖打馬車主意的人,遲疑著退開。未必是因為聽懂了方國強的話,而是被方國強瘋狂的模樣給嚇到了。他們的那些伎倆,裝可憐哀求也罷,躺在地上耍無賴也好,包括動用暴力,都是針對正常人的手段。而拿來對付一個“瘋子”,往往會得不償失。

憑著車老板、田仁宇和方國強三個人坐鎮,馬車在黃昏時分,終於平安進入一個較大的集鎮。這個集鎮名字叫做葫蘆峪,南北都是丘陵,東側是個清澈的小湖。只有西側一個出口,緊鄰著通往北方的公路和鐵路。

整個鎮子,已經被從北方逃難而來的人群擠得滿滿當當。大大小小的車輛,將狹窄的街道塞得像迷宮一般。雞鴨、豬羊在籠子裏,發出驚惶的悲鳴。再也沒人管的狗兒,則成群結隊,繞著每一輛新來的馬車轉,試圖叫聲和高聳尾巴吸引車上人的注意力,以換取一夕飽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