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旗正飄飄(11)

“別人怎麽辦,咱們基本上都管不了。但咱們,好歹還能管得了自己!”這也許是張松齡今天從老苟嘴裏所聽到的,最溫暖的一句話。也正是又這麽一句話做支撐,才讓他覺得眼前還有一線光亮,不至於徹底在黑暗中窒息。盡管,他的頭已經擡得非常艱難。

在人生的頭十七年裏,本質上,他是一株生活在溫室裏的小樹。家境雖然算不上大富大貴,卻也能讓他讀書上學,能讓他衣食無憂。在父親和兩個哥哥無微不至的照顧下,他接觸的俗事不多,故而眼神很純凈。只看到了外部世界美好的一面,很少看到人間的醜陋與肮臟。

在他看來,自己的祖國雖然已經垂老,肌肉和骨骼卻依舊強壯;在他看來,周圍的百姓雖然貧窮,卻依舊未失去淳樸與善良;在他看來,這個國家的官吏雖然有那麽一點點貪婪,有那麽一點點不講道理,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在為了振興這個國家而努力著;在他看來,這個國家的軍隊雖然實力相對弱小,但威武不屈、面對強敵雖百死而不旋踵。

他不是沒聽說過九一八事變,長城抗戰。但從報紙和廣播當中,他聽到的都是中國軍人光明與勇敢的一面。所有失敗皆因武器與敵軍相差太大,每一個人都堅持到最後一刻,才灑淚告別戰場。

他不是沒聽說過中原大戰,派系之爭。但在他幼稚的想法裏,那都不過是一大家子裏的兄弟們互相之間鬧的小矛盾。也許為了遺產分配不均,還會動動拳頭,但是用不了多久就能和好如初。特別是在有強敵殺到家門之時,兄弟們一定會放棄所有矛盾,共禦外辱。因為只有這樣,家才能成為他們的家。如果家落在外敵手裏,他們就全都成了長工和奴隸,老父遺留下來的家產誰也撈不到!

什麽宋哲元、張自忠,什麽蔣總裁、馮副司令官,在他眼裏以前都是一張張京劇臉譜,就像舞台上的關公、嶽飛、秦瓊,個個都是忠孝節烈,個個都是俠肝義膽。偶爾表現不佳唱跑了調子,但只要觀眾一提醒,立刻就會想起本分所在,繼續按照寫好的劇本唱下去,絕不會自己砸了自己的場子。

然而最近兩個月,脫離了家人的庇護,他卻發現外邊的世界遠不像自己希望的那樣幹凈。他看到了太多的醜陋,太多的肮臟。他聽到了太多的陰謀,太多的齷齪。他發現自己一直心向神往的二十九軍,裏面不但有血戰長城的英雄,還同時有大批的漢奸、國賊;他發現自己身邊那些善良淳樸的絕大多數,在奸詐陰險起來之時,一點兒也不比欺負他們的那些貪官汙吏差多少;他發現國家已經到了最危險時候,各支軍隊之間依舊派系分明,忘不了互相鄙夷,互相傾軋。他發現中央政府在對待嫡系和非嫡系部隊之時,那碗水根本不會端平,哪怕是這支非嫡系,已經殺到了抗戰最前方,直接面對最強大的敵人;他發現他平時所欽佩的那些軍人們,寧可躲在醫院裏邊忍受護士的白眼,也不願意拿著槍走向戰場;他發現……

這個世界和世界上的人,在短短兩個月內,迅速豐滿起來。並且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地,處處都流淌著墨汁一般的顏色。所幸在這沉重的黑色裏邊,還不斷掙紮著幾點光明的影子,如在死神面前僅僅相擁的田青宇和韓秋,如張開雙臂試圖擋住所有子彈的周玨,如膽小懦弱卻不失善良純真的彭薇薇,還有還有,那個沉睡在絕代軍師夢裏,永遠都不願意醒來的老魏丁……

這幾點光明匯聚在一起,如果冬夜裏的火苗,不斷溫暖著他的心臟,溫暖著他的血液。讓他在黑暗與沉重之下倔強地直著腰,繼續蹣跚前行。“別人怎麽辦,咱們基本上都管不了。但咱們,好歹還能管得了自己!”只要自己管好自己,即便無法沖破黑暗,至少不會給黑暗再增加沉重的一抹。即便無法看到晴空,至少不會再汙染別人的眼睛。即便最終還是要轟然倒下,至少,至少在他活著時,是跟光明站在一起。至少他的影子,會讓後輩們在追逐光明時,看到更多更多的希望。

“咱們二十六路軍,向來以軍紀嚴明而著稱。當年老營長在落難之時,也不忘了教訓弟兄們……”軍官老苟一路上繼續滔滔不絕地介紹二十六路軍的光輝往事,張松齡已經完全聽不見了。他整個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在總結過去的同時,悄然地成長,一點點變得更加堅強。

這種變化,幾乎在每個男子的成長過程當中,都會發生。只不過在有些人身上發生的早,有些人身上發生的遲;有些人身上,是一點點變化,正像春草初發;有些人身上,卻如同菩提樹下頓悟,刹那間脫胎換骨。

當走到特務團營地前的時候,他的肩膀已經完全挺直了起來。門口當值的哨兵見到軍官老苟,立刻舉手敬禮。老苟也收起滿臉的激憤,停住腳步,認認真真地向哨兵還禮。然後領著張松齡,大步走進營盤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