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歸去(11)

想了整整一晚上如何將張松齡收入囊中,第二天早晨起來繼續趕路,彭學文的精神就有些萎靡。他手下的四名精銳特工軍銜都不太高,在聽聞同路的小黑胖子居然已經是中校之後,礙於彼此之間地位的巨大差距,也不敢再象昨天一樣圍著張松齡信口胡柴。一行人默默地埋頭前行,從天明走到日落,居然走出了一百三十余裏,遠遠超過了原來的行軍計劃。擡頭看看天色已晚,就又找了處避風的所在,宿營休息。

既然已經承諾過不再拿加入軍統的事情來惹張松齡心煩,彭學文當然不能才一天時間就出爾反爾。但是他卻又不甘心白白浪費一晚上的時間,便尋了個機會,大肆宣揚起軍統河北站在最近一年時間裏的光輝事跡來。四名精銳特工揣摩上意,也紛紛開口捧哏兒,將幾起針對鐵杆漢奸的刺殺渲染的驚心動魄。

這一招他們以前曾經在不同場合使用過很多次,每次都能令聞聽者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加入他們,與他們一道為國鋤奸。只可惜,這回他們遇到的是張松齡。對於經歷過娘子關戰役,已經在鬼門關前打過三、四回滾的後者而言,軍統河北站的那些鋤奸行動,未免顯得太小兒科。聽起來簡直象喝溫吞水,越多,心中越生不起半點兒激情。

說得口幹舌燥,見聽眾卻依舊無動於衷,彭學文心裏頭不覺有些失落。先抓起水袋潤了潤喉嚨,然後指著張松齡衣領下的傷疤問道:“這是被鬼子的刺刀挑傷的吧?哪一場戰鬥?你一共幹掉了幾個小鬼子?!”

“應該是吧!”張松齡看了看自己的脖頸根部的傷口,然後順嘴敷衍,“具體哪一場戰鬥我記不太清楚了!可能是在娘子關,也可能更早一些!反正隔得不算太久!”

“好像你受過很多傷似的!”被張松齡說話時平淡的態度所激怒,一名長方臉軍統特工冷笑著撇嘴。“你們老二十六路沒其他人了麽,每場戰鬥你都必須參加?!”

“志強!”彭學文大聲呵斥,臉上卻沒顯現出多少怒色,“怎麽跟長官說話呢你?!趕緊向長官道歉!張兄弟是老二十六路特務團的人,精銳中的精銳,當然要被用在最關鍵的位置!”

轉過頭,又客氣地跟張松齡解釋,“你別跟小齊生氣,他這人嘴巴大,心裏頭想什麽,隨口就會說出來!”

“呵呵!”張松齡笑著點頭,從始至終,都沒仔細看挑釁自己的人一眼。這種淡然處之的態度,令齊志強愈發惱怒,冷笑幾聲,梗著脖子強辯道,“特務團又怎麽了?特務團也不是渾身都是鐵打的。有本事把特務團的戰績拿出來擺一擺,只要張中校不是在吹牛,甭說讓齊某給他道歉,就是跪下磕頭,齊某也絕不耍賴!”

“老齊,夠了!”聽自家同伴越說越不象話,其他三名精銳特工連忙出言阻止。作為工作於隱秘戰線上的骨幹,他們對眼下各路雜牌軍的內部情況了如指掌。誰都清楚所謂特務團,培養的不是特工,而是整支部隊的軍官種子。類似組織的還有教導團、士官教導大隊等,裏邊受過訓的人出來,隨便都是中尉連長以上的職位。

所以張松齡這個中校絕非自封。改天一旦如彭學文所願進入軍統河北站,級別會遠在大夥之上。這個時候莽撞得罪了他,今後少不得要被穿小鞋。還不如保持應有的尊敬和距離,即便不能做朋友,彼此之間也不會落下什麽壞印象!

“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不知道是馬奶酒喝多了,還是急於在彭學文面前有所表現,齊志強一邊掙紮,一邊扯開嗓子嚷嚷,“咱們弟兄,每天都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跟鬼子和漢奸周旋,辛辛苦苦一年下來,頂多也就升半級,記一次大功。而某些人混在部隊裏,打一仗輸一仗,從北平一路輸到武漢,軍銜和官職卻升得象飛機般,一眨眼間就到了雲彩頂上了!”

“齊志強,你給我閉嘴!”又想刺激刺激張松齡,又怕後者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彭學文跳起來,指著得力手下的鼻子咆哮,“別以為你立過幾次大功就了不起了。趕緊給我向張兄弟鞠躬,否則,回去後看我怎麽收拾你!”

一邊罵,他一邊朝齊志強使眼色,示意對方點到為止。後者立刻心領神會,低下頭,有氣無力地回應,“是!長官。我剛才喝酒上了頭,嘴巴沒有把門的。請張長官……”

一番應付差事的謊話還沒有說完,他的嘴巴卻僵在了半空中,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彭學文的背後,再也無法合攏。

彭學文背對著張松齡,不知道後者又使出了何等手段。趕緊變換了表情回頭,卻看見張松齡赤裸了上身,拎著一袋子馬奶酒,懶懶的走向了大夥剛剛搭好沒多久的帳篷。

那古銅色的脊梁上,布滿了長長短短的傷疤。被火光依照,宛若一張張裂開的嘴巴。驕傲、不屑、淡然、嘲弄,每一雙嘴唇上,都帶著不同的含義。堆疊在一起,就像十幾名老兵同時發出一個聲音——“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