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兄弟(22)

突然而來的冬雪,非但壓熄了草原上的火災,使得逃生者的道路越發艱難。

疲憊不堪的戰馬馱著主人搖搖晃晃地走在雪野上,每一步都走得戰戰兢兢。釘過鐵掌的馬蹄特別容易打滑,草原上本來對馬腿構不成人任何威脅的碎石塊和鼠洞,被老天爺覆蓋上數厘米深的一層積雪之後,也變成了一個個天然的陷阱。戰馬只要踩上又冷又滑石塊,就會被石塊滑個趔趄。如果不幸踩入鼠洞,下場則更是慘不忍睹。不僅會將背上的主人狠狠地甩出老遠,還可能連馬腿都被別斷,再也無法活著離開這片白色世界。

獨立營和遊擊隊的戰士們原本都帶了充足的備用坐騎,然而昨天傍晚那場襲擊來得實在太突然,逼得他們不得不選擇全力突圍。非但多余的坐騎都落到了敵人之手,連幹糧和彈藥也只剩下了隨身攜帶的那很少一部分。勉強對付了一頓晚餐和一頓早餐之後,就已經到了彈盡糧絕的邊緣。

更令大夥感到絕望的是留在背後的馬蹄印,蜿蜒曲折,從腳下一直延伸到今天早晨大夥出發之處,在平整得如同一張白紙般的雪野上,顯得格外醒目。任何長著眼睛的對手,都能順著馬蹄印找出他們的行蹤,即便暫時不敢靠得太近,也絕不可能追丟方向。

當太陽升到頭頂高度,大夥找了一片樹林的邊緣停下來,引火取暖。沒受傷的人主動提著槍分散開,四下尋找機會獵取野兔、灰鼠等可能在下雪天出來覓食的小動物,為隊伍緩解燃眉之急。輕傷員們也鉆入樹林從積雪下翻檢出相對幹燥的樹枝,讓火堆能維持到每個人都烤暖身體。那些重傷號們,則被大夥擡到了靠火堆最近的地方,用勉強融化開的雪水清洗傷口。這是同伴們唯一能提供的救助,誰也不知道能起到多大效果,但至少能讓他們走得時候,還保留著作為人類的尊嚴。

“這麽下去,早晚會被敵人追上,除非小鬼子被凍怕了,根本就不願意追!”第二百一十一師獨立營營長周黑碳走到火堆旁,將一把行軍水壺交到了八路軍黑石遊擊大隊副大隊長呂風之手。

壺裏邊裝的是上好的杏花村,還剩下一小半兒。周黑碳在離開五原之前,曾經采購了很多。本以為可以帶回去給獨立營的其他骨幹們開開洋葷,只可惜沒等運到目的地,就遭遇了埋伏。所有美酒也與其他補給品一樣,白白地丟給了偽軍,只剩下了他無意間掛在馬鞍後的這壺。

副大隊長呂風用右手接過水壺,倒了一些在毛巾上,然後用蘸了酒水毛巾按住自己左肩膀處的傷口。有股熱辣辣的刺痛立刻從傷口蔓延到了全身,他低下頭,輕輕倒吸冷氣,“嘶——”,手卻不肯松開,盡力讓白酒不要浪費。

“讓我看看!”見呂風疼得連汗都冒出來了,周黑碳蹲下去,主動幫忙檢查傷口。子彈的位置有點兒低,並且沒有形成貫穿傷。以眼下手頭的工具和條件,根本不可能將其挖出來。“有點兒麻煩!”他又倒了些白酒,繼續擦拭傷口處淌出來的,已經開始發黑的血液,“不過有疤瘌叔在,也不至於留下什麽後患。你甭看他只是個蒙古大夫,但是跟紅傷打了一輩子交道,水平未見比那些西洋大夫……”

“別浪費了!給其他弟兄也留點兒!”呂風擺擺手,低聲打斷周黑碳的安慰。“沒傷到內臟,我自己能感覺得出來。好在眼下還是冬天!”

“應該還夠用!”周黑碳拿著行軍水壺在耳邊晃了晃,然後順手將其交給自己麾下的一名心腹,“你拿去給弟兄們擦,每人一次,誰也不準多用!”

“是!”那名弟兄站起身,領命而去。

周黑碳又想了想,繼續說道:“咱們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小鬼子萬一循著雪地上的腳印兒追過來,大夥誰都跑不了!”

“那你的意思是?!”呂風笑了笑,擡起頭來追問,臉上的表情非常坦誠。

周黑碳立刻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側開頭,抓起一根幹樹枝反復在火堆上攪動。猛然躍起的火苗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面孔,也照亮了眼睛中隱藏的不甘與慚愧。好不容易才謀上了一個正規軍營長的位子,卻連屁股都沒坐熱,就又成了光杆司令。換了誰,也不甘心接受這樣的結局。

副大隊長呂風已經過了耳順之年,很容易就猜出了周黑碳的真實想法,嘆了口氣,主動提議:“把你在沙漠中藏身處的地圖給我一份,然後咱們分開走吧!這樣,至少還能剩下一路!”

“那,那怎麽好!你們,你們遊擊隊本來人就少。對,對附近的地形也沒我們獨立營熟!”周黑碳立刻激動起來,一邊擺著手大聲反駁,一邊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朝趙天龍那邊瞄。

趙天龍卻仿佛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麽般,只是皺了下眉頭,就抓著一把雪,繼續努力擦拭張松齡的額頭。後者從昨天晚上到現在,總共醒來過五次。最後一次持續了大約一刻鐘時間,迷迷糊糊中感覺到了大夥目前的處境,主動要求為隊伍減輕負擔。趙天龍用一記砍在脖頸後的手刀回應了他,然後便將他左手的腕子用皮索與自己的右手腕子連在了一起,再也沒有分開。